考官手中的名册尚未合拢,场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那脚步不疾不徐,却让原本喧闹的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几名执事立刻退到两侧,躬身垂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陈无涯抬眼望去。
一位身着青色剑袍、外罩白披风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腰束玉带,手持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刻着“青锋”二字。眉目温润,却不怒自威,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低头避视。
是凌虚子。
陈无涯心头一紧,手指微微蜷起,按在木剑柄上。他早听闻这位掌门最重规矩,讲究正统,眼里容不得半点歪门邪道。而自己方才那套桩阵打法,别说正统,连“像样”都谈不上。
凌虚子在高台前站定,未发一言,只看向考官。
考官连忙上前,低声禀报:“回掌门,此子刚通过桩阵考核。虽招式离奇,但确实在规则之内完成三式连击,并使木人倒地。”
“离奇?”凌虚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且说说,如何个离奇法?”
考官顿了顿,组织言语:“他……第一击以跌势出脚,反向发力;第二击贴地旋踢,角度诡异。两招皆非典籍所载,也从未见于实战演练。可偏偏每一击都打在木人结构薄弱处,像是……提前知晓其弱点一般。”
凌虚子眉头微皱,目光终于落在陈无涯身上。
那一瞬,陈无涯感觉如被山岳压住胸口,呼吸一滞。他没有躲闪,也没有低头,只是静静站着,手中木剑斜垂,指尖仍能感受到方才那一战留下的震麻。
“你叫什么名字?”凌虚子问。
“陈无涯。”
“陈无涯。”凌虚子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你可知刚才用的是哪一门腿法?”
“不知道。”他答得干脆,“我只是顺着身体的感觉走。”
四周有人忍不住嗤笑,又被凌虚子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感觉?”凌虚子缓缓道,“武学讲究根基、章法、传承。你说你凭‘感觉’,就能破桩阵木人?”
“弟子不敢说破。”陈无涯抬头,目光坦然,“我只是想活着走出那根木桩。站不稳的时候,硬撑只会摔得更狠。既然要倒,不如把这股劲用出去。”
这话出口,不少人脸色微变。张虎先前设局泼水,众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听他如此直白点破,反倒显得那些讥笑之人成了小人。
凌虚子沉默片刻,忽然道:“那你现在,还能不能打出刚才那两招?”
“不能。”陈无涯摇头,“那时的情形,只有一次。再来一遍,我也未必能复制。”
“荒唐。”一名执事忍不住开口,“武学贵在可复现。你这一套说辞,岂不是全凭运气?”
陈无涯没反驳,只道:“若真是运气,为何每次我摔倒,都能顺势打出点东西?”
凌虚子抬手,止住议论。
他盯着陈无涯看了许久,忽然道:“既然你说不懂章法,全凭感觉——那我现在命你演一套基础剑法,从头到尾,不得停顿。我要亲眼看看,你的‘感觉’,到底能不能撑得起一套完整剑式。”
全场骤然屏息。
这不是普通的考核项目,而是掌门亲令的加试。一旦表现失当,不只是淘汰那么简单,很可能当场定性为“异端邪路”,永生不得入青锋山门。
陈无涯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战比刚才的桩阵更凶险。桩阵拼的是结果,而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最高权威审视。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
他缓缓抬起木剑,横于胸前,双足分开与肩同宽。
第一式,“青锋起势”。
本该挺胸抬头,剑指苍穹,气势如虹。
可他却塌下双肩,颈项微缩,剑尖非但未上扬,反而朝下划出一道弧线,仿佛要将整条手臂沉入地底。动作笨拙,毫无气度可言。
台下已有低语响起。
“这是起势?分明是投降!”
“怕不是连基本姿势都没学过吧?”
凌虚子却不语,目光紧紧锁住他的手腕。
第二式,“流云斩”。
正常应是右脚前跨半步,剑由左至右横向平削,力贯剑刃中段。
陈无涯却反其道而行。他左脚后撤,重心下沉,剑身竟贴着右腿外侧倒拖而行,像是要绊住自己脚步。紧接着,手腕猛然翻转,剑尖自下而上挑起,轨迹如同逆流之水。
这一下,连凌虚子眼皮都跳了一下。
他看得出来,这并非胡乱挥舞。每一次转折,看似失衡,实则暗藏蓄力。尤其是腕部转动的时机,精准得近乎刻意。
第三式,“回风舞柳”。
原为连环三转,步随身走,剑影如织。
陈无涯只拧腰半圈,脚步却错步逆行,整个人像是要撞向左侧围观人群。剑随身走,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斜弧线,末端戛然而止,剑尖指向地面三寸,不动如山。
三式完毕,他并未收势,而是继续往下演。
第四式“断岳式”,他将劈砍化为斜撩,力道由脊椎传导至臂膀,仿佛要把整条背骨当作弓弦拉满;第五式“穿林”,他竟半蹲贴地,剑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滑行,如同蛇行草间;第六式“归鞘”,他未做任何收剑礼,而是将木剑猛然插进石缝,借反震之力弹起,再单手接住。
七歪八扭,毫无美感。
可细看之下,每一动都有其内在节奏。快慢交错,松紧相济,仿佛将断裂之势化作蓄力之机,又似把失衡之危转为爆发之源。
凌虚子始终未动。
直到陈无涯停下最后一式,木剑垂地,额角已渗出细汗,右腿旧伤隐隐抽痛,他才缓缓开口:“你这套剑法……是从何处学来?”
“没人教。”陈无涯喘息稍定,“都是摔出来的。”
“又是摔?”凌虚子目光微凝,“你当真以为,武学可以靠跌倒悟出来?”
“弟子不敢妄言悟道。”他抬起头,声音平稳,“我只是发现,有些动作,越是被人说错,越能让对手防不住。就像走路,大家都走直路,我摔多了,反而知道哪里有坑、哪里能借力。”
凌虚子久久不语。
他身为掌门,一生恪守正道,讲求传承有序,门规森严。眼前这少年所为,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对立面。可偏偏,这些“错误”之中,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合理性。
他忽然问:“你可曾读过《青锋十三式》总纲?”
“不曾。”
“那你可知,何为‘剑意’?”
“不知道。”陈无涯老实答道,“但我猜,能让剑打中目标的,就是好剑。”
这句话落下,全场哗然。
执事们面色铁青,觉得此人狂妄至极。连考官都皱紧眉头,心想这下必遭重罚。
谁知凌虚子竟轻轻点了点头。
“有趣。”他低声道,“错得离谱,却又……不像全错。”
他转身对考官道:“记下,此人另案详察,暂不录入外门名册,也不得驱逐。待我亲自审定后再作决断。”
考官躬身领命。
凌虚子最后看了陈无涯一眼,目光复杂,似有疑虑,又似藏着一丝探究。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衣袂飘然,脚步沉稳。
场中气氛依旧凝重。
陈无涯站在原地,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木剑刃上,沿着纹理缓缓流淌。他没有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自己还没过关。
但至少,那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山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考官清了清嗓子,重新举起名册:“双人对练继续。下一组——”
话音未落,陈无涯忽觉心口一热。
那股热流自脊椎末端升起,顺经脉游走一圈,最终停在右手掌心。他低头看去,木剑的纹路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些,像是被某种力量浸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