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暴暂时平息,宗室谋逆案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客氏被逐出宫的余波仍在宫廷内外荡漾。天启皇帝朱由校身处这权力漩涡的中心,虽然以铁腕暂时压制住了反对声浪,清除了身边最明显的威胁,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与不安全感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皇宫,这座他从小长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无形的陷阱与恶意。父皇的暴毙、皇后的流产、针对皇子的潜在阴谋……这些阴影让他寝食难安。
尤其是皇后张嫣,自流产之后,身体一直未能完全康复,面色时常苍白,月事不调,御医们开的方子吃了不少,却总不见根本好转。联想到客氏可能在她饮食中做的手脚,朱由校更是忧心如焚。他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且医术高超的人来为皇后诊治。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沈惊鸿的妻子,那位创办慈幼医馆、与名医吴有性合着医书、在民间享有“女菩萨”之称的苏卿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两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在少量便装大内高手的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紫禁城的侧门,绕过繁华街市,径直来到了位于京城相对僻静区域的沈府。没有仪仗,没有通告,天启皇帝朱由校携皇后张嫣,微服私访,驾临帝师沈惊鸿的府邸。
沈府门房见到这突如其来的、气度不凡的访客,以及那些虽着便装却眼神锐利、身形矫健的随从,心知非同小可,连忙飞报内宅。此时沈惊鸿尚在边关,府中由苏卿卿主持。闻听皇帝皇后亲至,苏卿卿虽感意外,却并未慌乱,立刻命人敞开中门,亲自出迎,将帝后二人恭敬地引入内堂静室。
室内烛火温暖,香气宁神。朱由校褪去了皇帝的威仪,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对苏卿卿道:“苏夫人(改用此更显尊重且符合礼制的称呼),不必多礼。朕与皇后此次微服而来,实是有事相求。皇后自……自前些时日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利索,宫中太医诊治良久,总不见根除。朕知夫人医术精深,尤擅妇科调养,恳请夫人为皇后仔细诊视一番。”
苏卿卿敛衽深施一礼,声音温婉而镇定:“陛下、娘娘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妇的福分,万不敢当‘恳请’二字。”她言辞谦恭,举止得体,既表达了恭敬,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她请皇后张嫣坐下,先是细致地问询了病史、症状、日常饮食起居,尤其是流产前后的细节。随后,她为皇后诊脉,神情专注,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脉象跳动。
良久,苏卿卿松开手,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道:“陛下,皇后娘娘凤体,确如陛下所言,乃小产后调理不当,胞宫受损,冲任失调,更兼……长期接触某种阴寒滞涩之物,导致气血运行不畅,宫寒凝瘀,故而难以受孕,且月事紊乱,伴有腹痛、畏寒之症。”
“阴寒滞涩之物?”朱由校心中一凛,立刻联想到了客氏,“可能确定是何物?”
苏卿卿谨慎答道:“回陛下,此类药物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无色无味,混入饮食或熏香中,极难察觉。从脉象看,此物药性阴柔,非剧烈之毒,而是潜移默化,损伤根本。幸得发现尚不算太晚,若再拖延数年,恐……恐更难调理。”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朱由校脸色铁青,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皇宫大内,皇后寝宫,竟然被人长期下此毒手!这渗透到了何等地步?!
苏卿卿宽慰道:“陛下且宽心。娘娘凤体根基尚在,待臣妇开一温经散寒、活血化瘀、调和冲任的方子,辅以艾灸之法,并严格遵照臣妇制定的饮食起居禁忌,细心调养,假以时日,凤体必能逐渐康复,再延皇嗣,亦非不可能。”
她当即写下药方,并详细讲解了艾灸的穴位与方法,以及需要忌口的食物和需要注意的生活细节,事无巨细,条理清晰。张皇后听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希望的红晕,看向苏卿卿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朱由校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郑重地对苏卿卿道:“苏夫人,皇后之疾,便托付与你了。只是宫中人多眼杂,太医……朕亦难尽信。可否请夫人定期入宫,为皇后调理诊治?朕会安排妥当,确保夫人往来方便、安全。”
苏卿卿心中微震,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且涉足宫闱深处,风险不小。但看着皇帝殷切的目光和皇后憔悴的面容,她终究无法拒绝,恭敬应道:“陛下信重,臣妇敢不竭尽绵力?只是臣妇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望,且入宫礼仪……”
“无妨!”朱由校打断道,“朕会赐你通行令牌,一切礼仪从简,只需以医术为重。” 此事便就此定下。
回宫之后,朱由校心中的波澜并未平息。沈府中感受到的那份短暂安宁与苏卿卿的可靠,反而更衬托出宫廷的险恶。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驱使着他,做出了一个以往绝不会做的举动——他命人取来了秘藏于深宫的 《武宗实录》及起居注。
在乾清宫温暖的灯火下,他独自翻开了记录他那位曾叔祖——明武宗朱厚照生平与执政的卷册。官方史书与士大夫笔下的武宗,形象固定:荒淫嬉游,宠信宦官,建豹房,自封将军,巡边无度,乃昏君典范。
然而,此刻带着亲身经历宫闱阴谋后的怀疑目光重读,朱由校却看出了别样的意味。武宗虽行为跳脱,但应州之战亲临指挥,击退蒙古,可见并非毫无胆略才干;他不住紫禁城而居豹房,自封将军试图直接掌控军队,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文官体系的挣脱与反抗?他种种“荒唐”行径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不甘被束缚、试图另辟蹊径的帝王心术?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定格在了关于武宗死因的那几行字上:“正德十六年三月,帝崩于豹房。先是,帝于积水池泛舟,覆舟,溺,虽获救,然自此染疾,遂不起。”
“积水池……覆舟……溺……”朱由校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个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甚至能亲临战阵的皇帝,在一次宫苑内的泛舟中,竟如此轻易地落水,并且一病不起,迅速驾崩?
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联想到父皇泰昌帝登基一月便暴毙的“红丸案”,再想到自己皇后被长期下药暗害,一个冰冷彻骨、足以让任何帝王为之胆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位思维跳脱、行为不受控、试图摆脱某些既定框架的武宗皇帝,是否正因为其“不好拿捏”,才成了某些潜藏势力的眼中钉,最终被精心策划了一场看似完美的“意外”身亡?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仿佛看到,在帝国光鲜的表象之下,一直潜藏着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它维系着某种平衡与秩序。任何试图挑战这一秩序、脱离掌控的皇帝,无论是试图改革的正德,还是登基便欲有所作为却暴毙的泰昌,都可能遭遇不测!
冷汗,瞬间浸湿了朱由校的里衣。他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与明悟。他终于有些明白了,沈师傅为何时常告诫他“为君不易”,为何要他格外注意自身与家人的安全。这皇位,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步步杀机,不仅要面对外部的边患民困,更要时刻警惕来自内部、甚至可能是维系着帝国运转的某些根基力量的“纠正”与“清理”。
他缓缓合上《武宗实录》,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深沉阴影的脸庞。那双曾经更多沉浸于精巧机械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充满了冰冷的警惕与决绝。他知道,从苏卿卿诊断出皇后隐疾的那一刻,从他在宫中亲自翻开这本实录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他必须比父皇、比武宗更聪明,更谨慎,也更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如何在权力的钢丝上行走,直到……他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或者,至少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宫阙深深,夜色正浓,一场无声的战争,已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全面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