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既定,纳征、请期等“六礼”后续流程便在徐光启的主持下,依礼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沈府(沈惟敬在京中另置办了宅邸以备儿子成婚之用)与苏府上下都洋溢着喜庆与忙碌的气氛。
然而,在这片喜庆之下,沈惊鸿心中却藏着一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坚持与忧虑。他这具身体虽只有十四岁,但内里的灵魂却拥有着现代的医学常识。他深知,苏卿卿年仅十三岁,身体远未发育成熟,尤其是骨盆狭窄,生殖系统尚未完全健全,此时若怀孕生育,对母体和胎儿都将是极大的风险。
在这个医疗条件有限的年代,产妇死亡率本就居高不下,而低龄产妇更是其中的高危人群。他绝不允许自己心爱之人冒此生命危险。
这一日,沈惊鸿寻了个机会,避开旁人,与苏卿卿在徐府花园的凉亭中单独相见。亭外碧池微澜,荷香隐约。
苏卿卿见他神色不似往常沉稳,带着几分少见的郑重,不由轻声问道:“惊鸿哥哥,可是婚事筹备有何难处?”
沈惊鸿摇摇头,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斟酌着词语,缓缓开口:“卿卿,婚期将至,我心中欢喜。然有一事,关乎你之安康,我思之再三,觉得必须与你言明。”
苏卿卿见他如此严肃,也端正了神色:“何事?但说无妨。”
“我……我希望,”沈惊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我们成婚之后,暂不同房。”
此言一出,苏卿卿瞬间愣住,脸颊飞起红霞,眼中满是错愕、不解,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她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声音细若蚊蚋:“这……这是为何?可是卿卿有何不妥之处?或是……礼制上有何……”
“不,与你无关,亦非礼制。”沈惊鸿连忙解释,语气带着歉意,“是我……是我查阅了一些医书,也与徐师探讨过一些泰西传来的生理知识。女子……年岁太小时,身体尚未长成,尤其是……骨盆未开,内腑未坚。若此时……此时孕育子嗣,对母体损伤极大,极易导致难产血崩,危及性命。”
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内经》有云:‘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此言女子十四岁方具备生育之基,然‘具备’与‘适宜’相差甚远。犹如树木,虽能开花,然树干未壮,过早结果,反损其本。”
苏卿卿抬起头,眼中的错愕渐渐被思索取代。她本就聪慧,又涉猎医术,对身体的奥秘并非一无所知。沈惊鸿的话,虽然有些惊世骇俗,却并非全无道理。她回想起自己阅读过的那些医案,似乎确实……年少产育而亡者,不在少数。
沈惊鸿继续道:“我非不愿与你亲近,实乃珍视你胜过一切。我希望能待你身体真正长成,至少……至少待到十八岁之后,再行夫妻之实,届时生育,风险方能大减。此事或许有违常情,令你委屈,但我心意已决,望你能体谅。”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
苏卿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深沉关切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的那点委屈和不解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震动。在这个普遍视女子为传宗接代工具、鲜少有人关心产妇本身安危的时代,她的未婚夫,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竟能如此为她着想,甚至不惜违背世俗常伦。
“惊鸿哥哥……”她声音微颤,眼眶有些湿润,“你……你此言当真?只是为了……我的安危?”
“千真万确!”沈惊鸿斩钉截铁,“我沈惊鸿在此立誓,此生必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因我而涉半分无谓之险!”
苏卿卿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释然的笑意:“我明白了。惊鸿哥哥,谢谢你……如此为我。” 她顿了顿,轻声道:“其实……我也曾翻阅过一些医书,《妇人大全良方》中亦有提及‘年少生育,多致难产’之语。只是……世人多不以为意罢了。你能有此心,卿卿……感激不尽。”
见她理解并接受,沈惊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他知道,这一步走得惊世骇俗,但为了她的健康,值得。
此事既定,苏卿卿心中反而生出了更强烈的求知欲。她想知道,情况究竟有多严重。于是,她动用了苏家的人脉关系,以及通过徐光启夫人结识的一些官宦女眷,以研究“妇人科”医术、编纂《女科辑要》为名(这倒也并非完全借口,她确实有此志向),开始谨慎地秘密地搜集相关资料,了解当下女子,特别是低龄女子的婚育情况。
她查阅了能接触到的部分官方档案(如《实录》中偶尔提及的宫廷或勋贵女眷生育记录)、地方志中的烈女传(其中不乏因难产而亡的年轻节妇),更重要的是,通过相熟的女医、稳婆,了解到许多民间不为人知的案例。
调查的结果令她触目惊心。
十三四岁出嫁,十五六岁便因难产而死的女子,绝非个例。尤其是在一些讲究“早婚早育”的士绅家族和急于添丁的平民家庭中,年轻产妇的鬼门关更是屡见不鲜。许多女子甚至尚未完全发育,便被推上了产床,最终母子双亡或留下终身残疾者,比比皆是。只是这些悲剧,往往被归咎于“命数”或“产厄”,鲜少有人从生理根源上探究。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让苏卿卿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沈惊鸿那看似“离经叛道”的决定背后,蕴含着何等深沉的呵护与超越时代的远见。她心中对沈惊鸿的敬重与情意,不禁又深了一层。
随着婚期临近,沈府与苏府的准备工作也进入尾声。沈惊鸿特意与父母进行了一次深谈,委婉但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希望晚育的想法,理由同样是出于对苏卿卿身体的考虑。沈惟敬与李氏初闻时亦是愕然,但在沈惊鸿引经据典(夹杂着一些“泰西医理”)的耐心解释下,又想到儿子素来行事有度,且苏卿卿确实年纪尚小,最终也选择了理解和支持。毕竟,儿子的幸福和儿媳的安危,比所谓的“早得贵子”更重要。
万历三十年的金秋十月,京师天高云淡。一场盛大而合乎礼制的婚礼在沈府举行。太子朱常洛虽未亲临,但也派人送来了厚礼。徐光启作为双方师长,自然是座上宾。冠盖云集,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身着大红吉服的沈惊鸿,轻轻挑开了苏卿卿的盖头。烛光下,少女容颜如玉,眸若秋水,带着新嫁娘的娇羞与对未来的憧憬。
沈惊鸿执起她的手,两人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坐下。他没有急切,只是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卿卿,今日之后,我们便是夫妻了。方才我与你说的话,永远作数。我们来日方长。”
苏卿卿脸颊绯红,心中却是一片安宁与温暖。她回握住他的手,声音虽轻却清晰:“嗯,我知道。惊鸿哥哥,此生能嫁与你,是卿卿之幸。”
这一夜,红绡帐暖,却并无寻常新婚之夜的旖旎。一对少年夫妻,在超越时代的共识与深沉的爱护中,开启了他们相敬如宾、相互扶持的新生活。对沈惊鸿而言,这不仅是成家立业的开始,更是他用现代知识守护所爱之人的第一次实践。前路漫漫,无论是家国天下,还是这方寸之间的相守,他都充满了信心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