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如同在盛夏的空气中注入一缕冰碴,无形无色,却刺得人神经一凛。
当“情绪安全”这四个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官方文件和新闻通稿中时,李默非但没有感到欣慰,反而全身的细胞都拉响了警报。
他们点燃的火,正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试图收编,变成一束装点门面的冰冷礼花。
“停止。”李默的声音在共益城市联盟的核心通讯频道里响起,斩钉截铁,“从现在开始,联盟暂停一切对外发声,所有项目转入静默期。”
不等众人疑问,他已经切换到另一个更小的加密频道,只有几个核心成员在内。
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启动‘种子计划’。”
这不是一场运动,而是一次播种。我们不求开花,只愿入土。
一场颠覆性的社会实验,在无声中拉开序幕。
没有媒体报道,没有公开招募,只有一笔笔匿名的资金,悄无声息地流向全国五十个偏远县城的中学。
名目很简单:资助学校开设一门名为“社会观察课”的兴趣选修。
教材由周敏的团队耗费数月心血秘密编写,内容堪称“屠龙之术”的少年版:如何进行口述史的采集,如何设计一份真正能反映社区需求的调研问卷,如何运用非暴力沟通技巧化解家庭和校园冲突。
整本教材,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共益”二字,它不输出任何价值观,只教授最朴素的方法。
青阳市,那间熟悉的地下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油墨的微辛气息,纸张的纤维味混着旧木桌的陈年樟脑香,渗入鼻腔。
灯光昏黄,照在李默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他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粗糙的触感像拂过未打磨的树皮。
他亲自审查着第一版教案,最终停在一句话上。
“我们的目标是:推动社会进步。”
他拿起红笔,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这句宏大的口号,纸面发出轻微的“嘶——”声,如同叹息。
在空白处,他写下一行小字,笔尖压得极轻,却深陷进纸里:
“我们的目标是:学会听懂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那字迹像一粒种子,被埋进沉默的土壤。
他把改好的教案递给身旁的苏晓芸,目光深邃如夜:“记住,真正的改变,不是声势浩大的宣告,而是春风化雨的渗透。它最终的形态,是——让人忘了是谁教的。”
苏晓芸接过教案,纸张的微凉贴着掌心,她轻轻点头,仿佛接住了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子,涟漪却在心底一圈圈荡开。
三天后,高铁驶过长江大桥,雨点敲打着车窗,留下蜿蜒的水痕。
苏晓芸望着窗外灰蒙的江面,手中紧握着那份教案,指节微微泛白。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在南方一座以科技创新闻名的城市,她看到了让她心头发冷的一幕。
那辆曾经承载着无数普通人眼泪与心声的倾听车,此刻正被擦拭得锃亮,停放在“智慧城市”展陈系统的最核心位置。
车身上加装的摄像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昆虫复眼般森然。
车内,原本柔软的布艺沙发旁,立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蓝光闪烁,数据流如瀑布倾泻,发出低频的嗡鸣。
一行冰冷的标题格外刺眼:“高风险情绪人群自动识别预警系统”。
负责人正满脸自豪地向参观者介绍:“通过人脸识别与情绪分析人工智能,我们可以提前锁定潜在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将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
苏晓芸脸上看不出波澜,她甚至微笑着鼓了鼓掌,掌心传来轻微的回响。
她声音温和:“非常了不起的创新。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建议。技术是冰冷的,人心是温热的。有些人可能不习惯对着镜头倾诉,我们能不能在车旁增设一个‘匿名纸箱’?”
她描述得十分恳切:“让居民可以把心里话手写下来,投进去。这样既能保护隐私,又能收集到更真实的声音。每周,安排两名退休教师整理这些纸条,形成一份《城市心跳简报》,不公开发布,只报送给街道的书记一个人看。您看如何?”
负责人觉得建议成本低廉,又能体现“人文关怀”,欣然采纳。
一周后,第一期《城市心跳简报》被送到了街道书记的办公桌上。
书记起初只是随意翻看,指尖划过纸页,直到他看到一张用圆珠笔用力写下、字迹几乎穿透纸背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儿子在社区门口的工地上被砸死已经三年了,你们还在年年评‘和谐社区’。”
纸页边缘已被汗水微微浸软,墨迹晕开,像一道未愈的伤。
书记的手指顿住,喉头一紧。
他沉默良久,翻出抽屉里那份三年前被压下的事故报告,纸页泛黄,边角卷曲。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电话,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明天一早,把智慧城市展厅那个狗屁人工智能设备给我拆了!”
在项目总结会上,苏晓芸面对众人,平静地讲述了这个故事。
她最后总结道:“技术永远是工具,不是目的。它可以测算出一个人微笑的弧度,却永远测不出——笑背后的刀。”
与此同时,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地下实验室里,林诗雨正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冷白的荧光映在她镜片上,像星点碎冰。
通风系统低沉地嗡鸣,空气里有金属与冷却液的微腥。
她指尖敲击键盘,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这位曾因揭露跨国平台算法偏见而被迫流亡的程序员,突然收到一条加密信息:“老K刚从布鲁塞尔发来警告——他们要动你的代码了。”
一家手眼通天的国际评级机构,正计划将“共益行为链”的核心算法开源。
这听上去像个好消息,但林诗雨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陷阱:他们开源的版本,将剔除最关键的投诉闭环与受益人反馈模块,只保留工时记录与数据呈现功能。
一个失去了监督和制衡的行善记录系统,将彻底沦为大企业粉饰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报告、收割社会声誉的完美工具。
“阻止他们?”团队成员焦急地问。
“不。”林诗雨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们不阻止,我们抢先。”
一夜之间,林诗雨团队在全世界最大的代码托管平台Github上,发布了“共益行为链”的完整版开源协议。
不仅如此,她还以个人名义,联合了全球十位在劳工权益领域享有盛誉的顶尖律师,组成“共益代码守护团”,并向全世界郑重承诺:将永久维护这套代码核心逻辑的完整与纯粹,绝不向任何商业利益妥协。
在提交第一条代码注释时,林诗雨敲下了这样一行英文,指尖重重落下,如同钉下誓言:
“这段代码不得用于商业用途,除非——你敢让工人们来评审它。”
风暴的核心,周敏则接到了一所全国重点中学的邀请,对方希望将“共情教育”正式纳入校本课程,并以她的名字冠名。
这对于任何一个学者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誉。
周敏却拒绝了冠名。
她只同意为学校的老师提供为期一个月的师资培训。
培训中,她没有讲任何大道理,只给所有教师布置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天记录下你班里“最不喜欢的那名学生”的三个非负面行为。
老师们面面相觑,起初觉得荒谬,但还是照做了。
一周后,在分享会上,一名带了二十年毕业班、以严厉着称的班主任,涨红了脸,念出了自己的记录:
“他上课总是趴着睡觉,但昨天体育课后,他主动扶起了不小心摔倒的女生。他作业总是不交,但今天午休,我看见他把自己唯一的鸡腿夹给了同桌。他从不回答我的问题,但大扫除的时候,是他一个人默默把最脏的角落清理干净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干涸河床裂开的第一道缝。
结业那天,周敏没有做任何总结陈词。
她只是在大屏幕上,缓缓放出了一组照片。
照片里,是这次培训期间,不同的老师在不同的场景下,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子,与学生课桌前视线齐平的瞬间。
光影斑驳,有人的膝盖微微颤抖,有人的手轻轻搭在学生椅背上,像在确认某种温度。
她轻声说:“真正的教育,不是居高临下地去改变一个人,而是俯下身来,让——每个人都能被看见。”
当灯光熄灭,那些蹲下的身影被投影在墙上,像一座座沉默的碑。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另一种形式的“看见”,也在悄然发生。
陈志远正陪着老张,参加一场全国人大的立法调研总结会。
会议纪要发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结果:“情绪安全法”被列为“需要进一步论证的长期研究课题”,并未进入近三年的立法计划。
老张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陈志远却似乎毫不意外,脸上甚至连一丝失望都没有。
会议结束后,他没有安慰老张,反而拉着他,一头扎进了国家数字档案馆。
他协助老张,将这三年来走遍大江南北收集到的数万条普通人的原声档案,按照“时间—地点—关键词”的格式,生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的动态数据地图。
然后,通过一个相熟的档案员,他将这批资料**合法归档**为“口述史子库”,并设置优先检索索引。
“我知道系统不会允许我们强行推送,”他对档案员低声说,“但我们至少可以让真相——排在第一位。”
临走前,他拍了拍那位年轻档案员的肩膀,掌心传来对方肩骨的微硬触感:“兄弟,拜托了。每当有研究者在系统里搜索‘上访’、‘失业’、‘医闹’这些关键词时,请让这些声音——先被听见。”
离京的前一夜,陈志远在老张家的小院里,陪着老人点燃了一堆山一样高的旧稿纸。
熊熊的火光映红了两个人的脸,热浪扑在皮肤上,带着灼痛的痒意。
纸页卷曲、焦黑,火星如萤火般腾起,在夜风中飞舞,像无数未说完的话。
老张看着那些化为灰烬的心血,长叹一声:“烧了也好,留着也是个念想,反倒成了心病。”
陈志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灰,飘向远方,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
“灰落下去,”他轻声道,“可——种,已经吹进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