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无形的脉动,在李默按下挂断键的瞬间,化作了金融世界里一声惊雷。
电话另一头,是国家发改委的一位老同学,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同情:“老李,‘中西部振兴特别融资计划’的事,你听说了吧?首批名单定了,全是中字头和那几家巨无霸民企。你们‘未来之声’虽然势头猛,但资历太浅,这块万亿级别的蛋糕,没你们的份。”
李默靠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京城。
窗外霓虹如血,车流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光痕,远处高楼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他指尖轻触冰凉的玻璃,寒意顺着指腹渗入血脉,而耳畔城市低沉的嗡鸣——轮胎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远处高架桥上列车穿行的震颤——仿佛在为一场无声的风暴伴奏。
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他平静地回复:“知道了,多谢。”
“不争一下?这可是国家级的项目,能挤进去,等于拿到了未来十年的通行证。”
李默笑了,声音里透着一种让对方捉摸不透的笃定:“蛋糕太大,我们就不跟巨头们抢了。我们对做蛋糕的盘子,更感兴趣。”
挂掉电话,他拨通了内线:“通知一下,半小时后,和西川、云贵、陇南三家城投公司的老总开视频会议。”
半小时后,屏幕上亮起三张略带疲惫和疑虑的脸。
这三家地方城投公司,都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正眼巴巴地盼着“振兴计划”的甘霖,却同样被挡在了门外。
“李总,我们都快火烧眉毛了,您这时候找我们,莫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西川城投的老总率先开口,语气焦急,话音里还夹杂着背景中孩子哭闹的回响。
李默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国家要融资给企业,振兴地方。但地方的稳定,才是企业能活下去的土壤。这片土壤的价值,谁来定价?”
三位老总面面相觑,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默将一份文件共享到屏幕上,标题刺眼——《基于“社会稳定性溢价”的情绪韧性贴息债设计方案》。
“各位,”李默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问题的核心,“我们不向国家要名额,我们向规则要利润。我设计的这个方案,简单说,就是我们联合发行一种特殊债券。项目落地在哪个城市,我们就采集哪个城市居民的口述情绪数据。系统评分越高,证明社会情绪越稳定、越有韧性,我们的融资利率就越低。这个差额,就是‘社会稳定性’带来的真金白银。我们把它,叫做‘情绪红利’。”
陇南城投的老总皱眉:“这太虚了!银行和投资人怎么可能认这种东西?”
“他们会的。”李默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木质桌面传来轻微的“嗒”声,仿佛敲在时代的鼓点上,“因为一个地方的人,如果每天都在抱怨、在绝望,那里的项目投资风险就是无限大。反之,如果人们对未来有期盼,对生活有热情,那里的每一个项目,都自带了最低的违约成本。以前,这叫‘人心’,无法量化。现在,我们的系统,让人心有了价格。”
他顿了顿,抛出最后的杀手锏:“而且,我们不需要国家批准,这是我们和市场之间的商业行为。我们只需要一个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用全市数据接入作为担保的地方政府。”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在耳膜上轻轻搔刮。
四十八小时,对于焦灼的等待者来说,漫长如一个世纪。
第四十九小时的凌晨三点,李默的私人电话响起,区号显示,来自西部某座以红色旅游闻名的城市。
市长的声音沙哑而决绝:“李总,我们市的财政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我们赌了!全市所有社区,配合你们的数据接入!我们要做首单!”
李默看着办公室墙上那副巨大的中国地图,那个刚刚通话的城市,被他用红色的磁钉标记出来,像一滴滚烫的血。
指尖触碰到地图纸面,粗糙的纹理下仿佛有脉搏在跳动。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淡淡地说道:“他们以为我们在求准入,其实——我们在定规则。”
就在李默撬动资本杠杆的同时,苏晓芸正带着她的团队,跋涉在滇西的红土山路上。
脚下泥土松软湿滑,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鞋底黏着厚重的红泥,走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闷响。
风从山谷间呼啸而来,带着雨前的土腥味和远处牛铃的叮当声。
她试点的“情绪信用扶贫贷”,在当地人看来像个笑话。
一群连银行户头都没有的农户,没有任何抵押物,甚至连一张完整的收入流水都拿不出来,怎么可能借到钱?
苏晓芸的方法简单粗暴——倾听。
她让每个申请贷款的农户,对着录音设备,聊一百个小时。
聊什么都行,聊庄稼,聊天气,聊孩子,聊过去的苦和未来的梦。
系统后台,无形的算法在海量录音中穿行。
它不关心你有多少钱,只关心你的话语里,出现了多少次“娃娃要上学”、“老人的药不能断”、“欠谁的钱一定得还上”。
这种“高责任密度表达”,在系统的逻辑里,比任何资产证明都更有分量。
她依据这个“道义信用模型”,向三十户家庭,发放了第一批、总额五十万的贷款。
没有抵押,没有担保,只有一段被认真倾听过的声音。
三个月后,还款日到期。
县信用社的主任亲自带人来核对,当看到98%的还款率时,他握着苏晓芸的手,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手心全是冷汗,掌心的湿意透过指尖传来。
“我们不信,专门派人去查了……有一户姓杨的老汉,为了按时还上那两百块钱的月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多背一趟山货,走五十里山路下坡去卖……”主任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问他图什么,他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人家信我能从我话里听出个章程,我不能断了这条话路’。”
当晚,苏晓芸在自己的工作日志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信用不是算出来的,是——有人愿意为你,守一段声音。”
声音的价值,在林诗雨手中,变成了另一种更为激进的金融产品。
她把它命名为——“沉默者债券”。
这款债券募集的资金,不投向任何实体项目,而是专项用于在各大城市建立免费的心理疏导站、社区倾听室,改善低收入群体的“情绪表达通道”。
而债券的投资回报,则直接与“城市倾诉率提升幅度”这一冰冷的社会学指标挂钩。
消息一出,市场哗然。
首日发行,惨遭三大顶级券商拒绝承销。
理由很一致:闻所未闻,风险无法估量,回报虚无缥缈。
所有人都以为林诗雨会降价或者修改方案。但她没有。
发布会当天,她没有准备任何路演ppt。
会场里,坐满了她邀请来的一百名特殊嘉宾。
他们不是投资人,不是记者,而是通过“未来之声”系统获得过小额贷款的环卫工、快递员、建筑工人。
他们穿着自己还带着尘土的工作服,局促又庄重地坐在豪华的会场里。
布料摩擦座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有人紧张地搓着手,掌心的茧子刮过话筒,发出短促的“咔嗒”声。
面对台下寥寥无几的投资机构代表,林诗雨只说了一句话:“我的数据故事,就在他们身上。”
一名五十多岁的环卫工被点名,他站起来,紧张地搓着手,对着话筒说:“我……我没啥文化。去年,我用这个……这个说话的系统,借了八千块钱,把我老娘住了三十年的漏雨的房顶给修好了。他们没要我一分钱抵押,就听我唠叨了几天。我不知道你们这个什么‘债’是啥,但如果这个债,是能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有个说话的地方,能借到救急的钱,那我愿意用我下半辈子扫大街挣的钱,来还这个债。”
他深深鞠了一躬。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凝滞了。
几秒钟后,两家原本还在观望的券商代表,当场起身,快步走到台前,与林诗雨的助理低声交谈,现场签约。
最终,“沉默者债券”超额认购3.7倍。
发布会结束后,林诗雨在后台,将那份备用的、写满了数据的路演ppt,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纸张断裂的“嘶啦”声清脆而决绝。
她对助理说:“他们要数据故事,我给了他们——人声。”
当金钱和声音开始共振,权力的天平也在悄然倾斜。
在省会城市的一间考场里,周敏正在主持全国首场“教师共情力认证考试”。
没有试卷,没有标准答案。
考生面对的,是隐藏了摄像头的模拟情境,以及事后由学生组成的评审团进行的反向匿名评分。
考试中途,一名某省重点中学的教研组长,因试图用提前背诵的“标准答案”来应付情境模拟,被系统当场判定为“共情作弊”。
按照规定,他将被直接取消资格,并通报全省。
但周敏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她没有取消该组长的资格,反而将他和他的整个教研组,列入了全国首个“共情退化观察名单”。
“惩罚不能解决问题,”周敏对质疑者解释,“我要知道,一个教了二十年书的优秀教师,是如何一步步丧失与学生共情的能力的。这比一次考试的公平更重要。”
她要求该教研组,每月必须提交二十小时未经剪辑的真实课堂录像,由系统进行“共情衰退”分析。
三个月后,那位组长没有等到观察期结束,便主动提交了辞职信。
信的末尾,只有一句话:“我教了二十年书,拿遍了所有的教学奖,直到被放进那个观察名单,我才从录像里看见,自己原来一直在演一堂又一堂完美的课。我演得很好,但我的学生,离我越来越远。”
周敏将这个案例,连同那封辞职信,一并编入了教师培训教材,并以此为基础,增设了“共情衰退预警机制”。
一位参加培训的老教师在课后,无限感慨地对同事说:“以前,我们最怕的是业务考试不及格。现在,我们最怕的,是系统提醒你——你的孩子,已经不再愿意靠近你了。”
而陈志远,则在追踪着一场更为隐秘的蔓延。
他发现,那个被他命名为“石阵”的现象,已经在全国十二个城市的地下悄然传播。
地铁站的消防通道角落、医院拥挤的候诊区、农民工宿舍的楼顶天台,开始不断出现由石子、粉笔、烟头,甚至是被丢弃的瓶盖,排列而成的小小圆圈。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只要有人在圆圈里坐下,开始说话,就会有人默默地在圈外坐下,倾听。
不问姓名,不说再见。
顺着一条模糊的线索,陈志远在城郊的一间老旧公寓里,找到了“石阵”的源头——一位退休多年的语文教师。
老人很坦然:“我教了一辈子‘请、谢谢、对不起’,教了一辈子规矩。直到退休后,看着我那个叛逆的孙子,我才明白,孩子最怕的,从来不是挨骂,而是他的世界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听。”
陈志远没有上报,反而请求老人录制了一份名为《说话圈手记》的音频,讲述他创建第一个“石阵”的心得。
这份音频,通过一个民间的读书会网络,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秘密地传递出去。
某个深夜,他收到一条加密信息:北方某重工业国企家属院,上百名下岗工人,每晚八点,都会在废弃的篮球场上,用石子摆出一个巨大的石阵,然后轮流走进去,讲述自己失业后的经历。
信息还附上了一段模糊的远景视频。
陈志远看着视频里那些沉默的轮廓和中间那个孤独的讲述者,心脏猛地一缩。
他立刻回复了八个字:“别录,也别传。删掉。”
对方不解:“为什么?这是多好的素材!”
陈志远回道:“让声音留在地上,不被记录,不被分析,不被利用,它才是真的活着。”
第二天,他得到消息,那个家属院的废弃篮球场,被连夜用一层厚厚的水泥覆盖了。
然而,第三天清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片死灰色的水泥地上,一夜之间,从几道细微的裂缝中,顽强地钻出了十几株风送来的茶苗。
嫩绿的叶片上,晨光下的露珠,滚动如泪。
与此同时,京城,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刚刚放下电话。
他的桌上,摊着五份看似毫不相干的简报。
一份关于西部某省城投公司异常活跃的债券创新,一份关于滇西扶贫贷款惊人的低坏账率,一份关于上海金融市场一支被疯抢的社会责任类债券,一份关于教育系统正在试行的新型师德评估体系,还有一份,是某部门关于多地出现“非典型性聚集活动”的内部风险提示。
每一份报告都指向一个不同的领域,但男人却用一支红笔,在五份报告上,圈出了几个共同的词:情绪、倾听、声音、共情。
他将五份报告叠在一起,轻轻在桌角磕了磕,对齐。
然后,他拿起一张空白的抬头纸,在最顶端的位置,写下了四个字。
他看着这四个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股比金融风暴更难预测,比社会变革更难掌控的力量,正在从这个国家最不为人知的毛细血管中生长出来。
它无形,无名,却又无处不在。
许久,他拿起桌上的保密分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首长,那个‘未来之声’,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了。它……好像长出我们看不懂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