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槐树街，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林清音搬了张竹椅，坐在“渡厄当铺”的门口，望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发呆。
当铺的门脸很旧，黑底金字的牌匾蒙着一层薄灰，透着一股爱当不当的懒散。这是爷爷留下的规矩——只收“诡物”，不接常物。用他老人家的话说：“活人的东西沾着烟火气，死人的物件才带着真故事。”
爷爷失踪一个月了。
没有留言，没有征兆，就像人间蒸发。只留下这座当铺，和一身神神鬼鬼的本事给她。
林清音抬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缕常人无法看见的淡金色气息随之流转，那是她自幼修习的“望气”之术。街对面刚走过的男人，头顶灰气缠绕，怕是赌运正衰；斜对面咖啡馆里坐着的女人，桃花气里掺着一丝黑线，多半是遇上了烂桃花。
她叹了口气，收回手。这些寻常气运，看得再多，也找不到爷爷的踪迹。
“清音！我就知道你又在发呆！”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嗔怪的女声响起。林清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曼扭着不盈一握的腰肢走了过来，栗色卷发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一身香奈儿当季新款连衣裙，与这条陈旧的老街格格不入。她是这当铺唯一的常客，也是唯一的中介。
“我的林大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守着这破门面等客上门？”苏曼将一杯冰美式塞到林清音手里，自己则优雅地撑起一把蕾丝阳伞，“要不是我替你张罗，你这当铺迟早要喝西北风。”
林清音接过咖啡，冰凉的触感驱散了些许暑气。她扯了扯嘴角：“你的佣金没少拿。”
“嘿，你这话说的，我苏曼牵线搭桥，卖的可是人情和脸面！”苏曼嗔了她一眼，随即压低声音，神色认真起来，“说正事，来活儿了。是个急单，我感觉……有点邪门。”
“说。”
“我一个画廊合伙人的远房表侄女，叫赵思思，是个小网红。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洋娃娃，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可自打那娃娃进门，她就没安宁过。”苏曼凑近，声音更低了，“她说，夜里总能听到小孩的笑声和哭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移位，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嫌恶：“她说照镜子时，偶尔会看见自己脸上出现另一张陌生的、充满怨毒的女人脸。”
林清音吸咖啡的动作停住了。她抬眼，清冷的眸子看向苏曼：“娃娃在哪？”
“还在那赵思思家里。那丫头魔怔了，死活不肯丢，说这娃娃能给她带来流量和关注。”苏曼无奈道，“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带着娃娃过来给你看看。人应该快到了。”
林清音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这种事她听过不少，人心执念，往往比诡物本身更可怕。
她起身走回当铺。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质和淡淡的檀香气息。柜台很高，上面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立着一个鸟架，一只白羽红冠的纸鹤安静地停在上面，栩栩如生，正是当铺的守护灵“云鹤”。
四周的多宝阁上，并非空空如也，而是零星摆放着几件物品：一枚温润剔透的玉佩，一把古朴的黄铜钥匙，一面巴掌大的菱花小镜……这些都是已被净化、等待有缘人请走的“吉祥物”。它们安静地待在角落里，散发着温和宁静的气息。
与外面世界的闷热不同，当铺内始终维持着一种恒定的、沁人心脾的凉意。
不到半小时，一辆张扬的粉色跑车“吱”地一声停在当铺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洛丽塔裙装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半人高的复古洋娃娃。
娃娃很精致，金色的卷发，蓝色的玻璃眼珠，穿着蕾丝公主裙。但林清音只看了一眼，眉头就微微蹙起。
在“望气”的视野中，那娃娃周身缠绕着一股浓重的、污秽的黑红色气息，如同黏稠的血液，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桃粉色怨念。娃娃的玻璃眼珠，仿佛有生命般，透着一股冰冷的恶意。
“就是这里？”赵思思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一丝不耐，她看向林清音，眼神里满是怀疑，“苏曼姐，她……真能行？”
苏曼拍了拍她的肩膀：“信我，也信清音。”
林清音没理会她们的对话，目光锁定在娃娃身上，淡淡道：“把它放到柜台上。”
赵思思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将娃娃放下。就在娃娃离开她怀抱的瞬间，店内的光线似乎暗了一下，一股阴风不知从何处卷起，吹动了林清音额前的碎发。
柜台上，纸鹤云鹤的翅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林清音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隔空缓缓点向娃娃的眉心。她的指尖，一缕淡金色的灵光开始汇聚。
然而，就在她的灵光即将触碰到娃娃时——
“砰！”
一声闷响，当铺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与昏暗。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肩线凌厉，短发利落如刀裁。他眉目锋锐，眼神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扫过昏暗的当铺内部，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前，落在林清音那泛着微光的手指，以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洋娃娃上。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开口：
“特殊案件调查科，谢九安。我们接到报告，称此地涉及异常能量波动与潜在危险物品非法交易。”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林清音脸上，语气冰冷而公式化：
“林清音女士，麻烦你解释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以及这个——”他目光扫向那个洋娃娃，“——是什么东西？”
林清音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的灵光悄然敛去。
她抬起眼，对上那双锐利的眸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一沉。
麻烦，来了。
而柜台上，那个洋娃娃的玻璃眼珠，在阴影里，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嘴角那抹固定不变的微笑，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谢九安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古井，瞬间打破了当铺内维系已久的静谧与平衡。
他话音落下，脚步声沉稳而富有压迫感，几步便从门口的光亮处走入柜台前的阴影里，制服笔挺，肩线凌厉，与这间充满古旧气息的当铺格格不入。
林清音停在半空的手指缓缓收回，指尖那缕淡金色的灵光悄然隐没在袖中。她抬起眼，平静地迎上那双审视的锐利目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心中却念头飞转。
特殊案件调查科？爷爷提点过，俗世有些部门会处理“非常规”事件，嘱咐过尽量避开。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谢……长官？”苏曼最先反应过来，她到底是场面上的人，脸上的惊愕迅速被职业化的笑容取代，上前一步，巧妙地将林清音挡在身后半个身位，“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这里是正经当铺，做的是合法生意。”
“合法生意？”谢九安目光扫过柜台上的洋娃娃，那娃娃玻璃眼珠里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连他这种对能量波动极其敏感的人都能感到一阵不适。“涉及异常能量体，危害公共安全，就不在合法的范畴内了。”
他的视线越过苏曼，再次锁定林清音：“林女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在做什么？这个娃娃，到底是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已经给这里的一切定了性。
“我……”
林清音刚开口，旁边早就吓坏了的赵思思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抢先道：“长官！长官你要为我做主啊！就是这个娃娃，它……它有问题！她……”她指着林清音，又急又怕，语无伦次，“她说能解决，可是……可是它真的会害人！”
谢九安眉头微蹙，看向赵思思：“小姐，请你冷静。这个娃娃是哪里来的？”
“是……是我男朋友送我的……”赵思思抽噎着，“他说能给我带来好运和关注……可是自从有了它，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男朋友？”谢九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清音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是男朋友。”她看着赵思思，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送你娃娃的那个人，你确定他知道这娃娃的真正来历吗？或者说，他知不知道，这娃娃里面，封着的是另一个对你充满怨恨的女人的魂念？”
“什么？！”赵思思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尽褪。
苏曼也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离那娃娃远了些。
谢九安目光一凝，看向林清音的眼神更加深邃。他没有打断，似乎想看看这个看似年轻的当铺主人，究竟能说出什么。
林清音不再看赵思思，转而望向谢九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谢长官，如你所见，这是一件‘诡物’。它被强烈的嫉妒与怨恨缠绕，正在缓慢吞噬宿主的精气神。我刚才做的，是准备将它‘收容’，并化解其中的怨念，避免它继续害人。这，就是我这间当铺的生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在你们官方的术语里，或许称之为‘处理异常能量体’。”
“收容？化解？”谢九安向前一步，逼近柜台，强大的气场让苏曼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但林清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有什么资质？依据什么流程？如何确保处理过程中不会引发更大的能量泄漏和危害？”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句句都在规章和程序上。
林清音微微偏头，看向柜台一角的纸鹤云鹤，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祖传的手艺，不归任何流程管。至于确保……”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柜台光滑的表面，“在我的店里，我说了算。”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柜台上的纸鹤云鹤，那双用朱砂点的眼睛，似乎极轻微地眨动了一下。一股无形但稳固的力量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将整个当铺笼罩其中。那股一直存在的阴凉气息，此刻变得沉凝而厚重，仿佛将这方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谢九安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周身的气息也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特殊装备。他意识到，这间看似普通的当铺，其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能量体”。
对峙，一触即发。
“等等！等等！”赵思思突然尖叫起来，她抱着头，满脸痛苦，“我不管你们是谁！快把这个鬼东西弄走！我受不了了！多少钱我都给！求求你们了！”
她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谢九安眉头紧锁，他此行的目的是调查和预防危害，现在危害源就在眼前，宿主状态极差。如果强行按程序收缴，且不论这个深不可测的林清音会不会阻拦，这个叫赵思思的女孩后续会不会出现更严重的精神问题，也是个麻烦。
他权衡片刻，锐利的目光再次看向林清音：“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我需要全程监督。”
这已经是某种程度的让步。
林清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柜台上的洋娃娃。
她伸出右手，这一次，没有炫目的灵光，只是并指如笔，悬在娃娃眉心上方寸许之地，凌空缓缓划动。她的动作轻柔而古奥，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在书写一个无形的符文。
随着她的动作，娃娃周身那黑红色的污秽气息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女人凄厉而不甘的哀嚎在众人心底响起，听得人毛骨悚然。
赵思思吓得直接瘫软在地，苏曼也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谢九安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能量的变化。他震惊地发现，在那无形符文的牵引下，娃娃内部的怨念虽然激烈反抗，但其能量场却被牢牢限制在柜台方寸之间，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这间当铺，或者说这个女孩，对能量的控制精度，远超他的想象。
“尘归尘，土归土。”林清音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执念已深，害人害己，散了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指尖猛地向下一按！
仿佛有无声的惊雷在娃娃体内炸开。那浓稠的黑红色气息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迅速消融、褪色，最终化作几缕淡淡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中。娃娃那双充满恶意的玻璃眼珠，也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如同普通玩偶一般呆滞。
与此同时，一段破碎的画面和强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入林清音的感知——那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对方众多暧昧对象之一，而赵思思的出现更是让她因嫉生恨，最终在一个雨夜选择了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临死前的滔天怨念，机缘巧合地附着在了这个她生前最爱的娃娃上。
怨念已散，残魂已逝。
林清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每一次净化，她都需要直面这些最浓烈的负面情绪，并将其疏导化解，对心神是不小的负担。
她拿起那个此刻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娃娃，递给瘫坐在地上的赵思思：“好了。里面的东西已经走了。至于送你娃娃的人……你好自为之。”
赵思思颤抖着接过娃娃，发现那股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阴冷和窥视感果然消失了。她愣了片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是劫后余生的宣泄。
苏曼赶紧上前扶住她，低声安慰，同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清音和谢九安。
谢九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感受了那怨念的凶戾，也见证了它被干净利落地净化。这个林清音，用的绝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官方或已知民间流派的手段。她的能力，神秘而高效。
“你……究竟是谁？”他沉声问道，语气中的审视未减，但少了几分最初的冰冷，多了几分探究。
林清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茶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冷掉的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一个生意人。谢长官，问题解决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谢九安看着她，知道今天不可能问出更多了。他深深看了林清音一眼，又扫视了一下这间诡异的当铺，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刻在脑子里。
“这件事，我会持续关注。”他留下这句话，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转身，大步离开了渡厄当铺。
门外炽热的阳光再次涌入，又随着木门的关闭而被隔绝。
当铺内，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与静谧，只剩下赵思思低低的啜泣声，和苏曼轻柔的安慰。
林清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谢九安驾车离去的背影，目光沉静。
麻烦，才刚刚开始。
而她能感觉到，爷爷的失踪，以及这间当铺背负的真正使命，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沉重得多。
柜台上，纸鹤云鹤轻轻动了动翅膀，似乎在无声地回应着她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