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拿起桌上那把钥匙,冰冷沉重,仿佛浸透了无数阴寒和漫长时光。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嘎吱——哐当!”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刺耳,铁门向内洞开。
一股更浓烈的陈腐霉味混着阴冷的尘埃,像实质的浊流般涌来,呛得陆鸣几乎窒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眯着眼,强忍着不适望向门内。
昏黄摇曳的磷火灯光,勉强照亮了一个巨大得望不到边的幽暗空间。
无数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架,像沉默的黑色巨人组成的无尽森林,森然矗立,一直延伸到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处。
架上的“档案”杂乱无章,简直颠覆认知:
蒙尘虫蛀的竹简与印着“阳间xx局专用”的现代打印文件挤在一起;
散发灵光的玉简旁,是贴着二维码的2025年《亡魂生平信息表》;
成捆的褪色帛书摇摇欲坠,压着它们的,竟是半块刻着“某某之墓”的残碑,不知来自哪个朝代。
几只油光水滑、体型堪比阳间家猫的大老鼠,尾巴尖带着幽蓝磷火,“吱吱”叫着从倾倒的玉牒下窜过,转眼消失在架子深处的黑暗里。
空气里弥漫着死寂、混乱和纸张朽烂的绝望气味,只有角落里一只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巨大石英沙漏,暗红色沙砾在无声流淌,标记着这被遗忘之地的时间。
这哪里是档案室?
陆鸣心头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
阳间县委档案室窗明几净、空调恒温、目录清晰的场景,瞬间在脑海里闪过。
两相对比,这里的无序,简直是对“管理”二字的极致嘲讽!
所谓的“现代化改造”,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冰冷笑话!
强烈的生理性不适涌上喉咙。
多年秘书生涯养成的、近乎强迫症的条理性,让他对这末日废墟般的场景,生出本能的抗拒。
他深吸一口气——吸进肺里的全是腐朽——脱下沾着阳间酒渍的行政夹克,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精瘦的小臂。
他需要用“整理”的动作,对抗这窒息的混乱和心底的恐慌。
他走向左边第三排架子——老皮指定的“责任区”。
架子上的混乱,堪称地狱级。
他先从倾倒的竹简堆开始,小心翼翼地扶正、归拢,尽量不碰那些一碰就碎的古老载体。
动作间,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一枚半埋在尘埃里的玉简,触感异常冰冷。
嗡!
那枚沉寂不知多久的玉简骤然亮起惨淡白光,像将熄的余烬。
一行扭曲凌厉的古篆字迹,在光芒中狰狞浮现:
陆某,讳广陵,生于前朝显德七年,卒于…(字迹被污浊浸染模糊)…擅改轮回,窥探天机,触怒上苍…(下方是斑驳刺目的暗红色血渍)…阳寿未尽而遭横死,魂魄打入无间…永世…
一股冰锥般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神经,狠狠刺进心脏!
陆某?擅改轮回?阳寿未尽?遭横死?!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恶意,狠狠烙印在灵魂深处!
濒死时看到的生死簿虚影、被朱砂笔划掉的“999”和写下的“28”、“秘书命,阎王定”的诅咒、自己档案上“抢救记录”的空白……
所有碎片化的疑窦,此刻被玉简上的文字瞬间串联、点亮!
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像忘川河底最污浊的淤泥,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无形的毒蛇咬了一口,指尖还残留着玉简的冰冷和文字的灼痛。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心底一股更强烈的情绪——愤怒与求证的欲望——猛然爆发!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回自己负责的那堆现代档案前,不再是为了整理。
是为了寻找!
灰尘呛进肺腑,他不顾。
纸张边缘割破手指,他不顾。
他发疯似的翻找、扒开、检视!
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汗珠混着灰尘,从额角滑下,在污渍上洇开深色的印记,像绝望的泪痕。
“陆鸣…陆鸣…我的档案…在哪儿!”
他在心里无声咆哮。
目光像带血的探针,疯狂扫过每一个名字。
终于!
在积满厚尘、压在最底层的角落,一个劣质的蓝色塑料文件夹被他扒了出来,边缘已经开裂。
封面上,一行打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阳间亡魂:陆鸣(编号:dh)档案(临时)》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一把抓起文件夹,手指因紧张而僵硬冰冷,几乎不听使唤。
他粗暴地翻开,纸张发出脆弱的呻吟,哗啦啦翻到死亡信息的关键页。
表格的栏目冰冷清晰,像一张审判书:
姓名: 陆鸣
阳寿: 999岁(一行刺目的朱砂笔划狠狠覆盖,力道穿透纸背) \/ 28岁(朱砂笔加粗,力透纸背)
死因: 突发急症(具体病因待查)
死亡时间: 2025年4月15日18:42(阳间时间)
相关附件: □ 阳间医院死亡证明(复印件) □ 抢救过程记录(复印件) □ … (后面是几个空白选项)
陆鸣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附件”栏。
“阳间医院死亡证明(复印件)”后,是清晰的黑色勾。
而“抢救过程记录(复印件)”后,本该打勾的位置——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嗡。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
时间凝固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冻结的嘶响。
他像被抽掉骨头的木偶,猛地把册子翻到附件部分。
果然!
只有一张纸!
一张盖着阳间县医院鲜红公章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复印件,上面印着他的名字、死亡时间、死亡原因(饮酒过量诱发急性心功能衰竭?待查?)。
而本应紧随其后的“抢救过程记录”——那几页藏着死亡真相的纸,不见了!
文件夹里,死亡证明之后,只留下几页纸张被粗暴撕裂后残留的、参差不齐的纸茬,像野兽的獠牙。
那撕裂的痕迹如此新鲜,断口处的纸纤维倔强地翘起,白生生的,没来得及被厚尘覆盖!
仿佛那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手,刚刚才离开!
就在不久前!甚至可能就在他踏入这档案室之前!
不是意外!
他的死,和玉简上那个“擅改轮回、阳寿未尽遭横死”的陆某一样,绝不是意外!
是谋杀!
一场发生在阴阳两界缝隙里、被精心策划、还在拼命掩盖的谋杀!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瞬间炸开,像冰河倒灌,直冲天灵盖!
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愤怒在体内疯狂对冲、撕扯!
这阴森的地府,这混乱的档案室,此刻变成了无边的恐怖狩猎场。
而他,一个刚死的县委小秘书,成了被无形猎手盯上、连死亡记录都要被当场抹去痕迹的卑微猎物!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仿佛由无数亡魂哀嚎凝固而成的金属档案架,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在地。
厚厚的灰尘像裹尸布般沾满裤腿,他浑然不觉。
手中那本薄薄的、残缺的文件夹,此刻重若千钧,既是烧红的烙铁,也是万载的寒冰。
他抬起头,望向档案室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巨大的档案架在磷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层层叠叠延伸到视野尽头,像一片没有边际的亡者森林。
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被愚弄的愤怒和冰冷荒谬感,像忘川河的浊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死亡,远非终点。
在这规则扭曲、暗影重重、连生死簿都能被随意篡改的酆都鬼城,他这条“秘书命”,不过是一盘庞大肮脏棋局上,一颗刚被吃掉、连痕迹都要被抹去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冷笑,带着血腥气,从他紧咬的、几乎渗出血丝的牙关里逸出。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攥着文件夹,泛出森森死气的白色,塑料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棋盘?棋子?
他陆鸣在阳间官场,在觥筹交错和材料堆砌的夹缝里,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能在规则里游刃有余,也能在关键时刻四两拨千斤!
到了这阴曹地府,这规则混乱、漏洞百出的地方,他更不会是!
他死死攥紧那份被撕去关键的档案,指甲几乎穿透塑料封皮,嵌入那冰冷的真相里。
那被撕去的,不只是几张纸,是他死亡的真相,是悬在头顶的滴血利刃,更是他向这森罗鬼蜮、向规则背后的操盘手,刺出的第一杆染血战旗!
这判官殿的档案处,这看似边缘被遗忘的犄角旮旯,这堆满陈腐的垃圾场——或许,正是风暴开始的地方。
他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浓烈得如同满室的腐朽。
而他,一个刚死的秘书,一个被抹去死亡真相的亡魂,注定要成为那个掀翻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