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清源县城,空气中还残留着前夜秋雨的湿凉。
天光未大亮,贡院外的照壁前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呼出的白气交织升腾,混着焦灼的喘息和压抑的私语。
长夜煎熬,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尚被猩红绸布覆盖的墙壁,仿佛能将其灼穿。
萧辰站在人群稍外围的一棵老槐树下,背倚粗糙树皮。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领口微竖,遮挡着清晨的寒意。
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乡试三场,尤其是最后在那秽气熏天的“臭号”中凝神答题,几乎耗尽了他本就未痊愈的心力。
此刻,他微阖着眼,似在养神,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敲击着某种节拍。
枭如同他的影子,沉默地立在半步之后,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鹰,缓缓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昨夜,他刚清理掉两个试图潜入天工阁的“小毛贼”,尸体沉在了城西的臭水沟。
他知道,今日这看似喜庆的放榜之日,实则是比考场更凶险的龙潭虎穴。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放——榜——喽——!”
衙役拖长了调子的唱喆,带着官家特有的威严,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红绸被猛地扯落!
巨大的黄榜之上,浓墨朱砂书写的名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每个人的瞳孔!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瞬间聚焦在榜首——
第一名,解元:清源县,萧辰!
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萧辰!是萧辰!”
“解元!小四元!我的老天爷!”
“清源萧辰!连中四元!文曲星下凡啊!”
欢呼声、惊叹声、不可置信的尖叫声,如同沸腾的滚水,将整个贡院门口彻底点燃!
人群疯狂地向前涌去,想要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名字,沾一沾文曲星的才气!
萧辰身周瞬间空出一片地带,所有目光都汇聚而来,充满了狂热、羡慕、敬畏。
几个族中子弟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冲上来将他抛起。
槐树下,萧辰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金芒流转,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体内的疲惫隔绝开来。
帝经自行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冷静地分析着涌入脑海的海量信息——欢呼声浪的起伏,无数面孔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心跳与呼吸的杂乱频率…
以及,一道隐藏在狂热人群后方,冰冷、粘稠、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目光。
还有,那极其细微的,机括绷紧到极致,即将释放的“咔哒”声。
来了。
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与腼腆的笑容,对着涌来的乡邻拱手还礼。
姿态无可挑剔,任谁看去,都是一个谦逊有礼、骤然得知喜讯有些无措的文弱书生。
就在他拱手,袖袍垂落的瞬间——
“咻!”
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撕裂喧嚣的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射他因拱手而微微敞开的胸口膻中穴!
角度刁钻,时机狠辣,正是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且被众人恭贺包围,心神最“松懈”的一刹!
刺客,混在欢呼的人群中,借着声浪掩护,发动了绝杀!
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在弩箭离弦的瞬间就已察觉,但距离萧辰尚有半步,中间隔着涌来的人潮!
拔刀,格挡,已然不及!
周围离得近的几人,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未褪去,惊愕才刚刚浮现。
电光石火!
萧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僵住,身体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似乎完全来不及反应。
然而,在他的感知世界里,时间仿佛被拉长。
帝经的超频感知,将那支淬毒弩箭的轨迹、速度、乃至尾部翎羽切割空气产生的微弱涡流,都清晰地映照在“心湖”之上。
他“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极其自然的、微不可查的踉跄,向左侧“恰好”偏移了半寸。
同时,那拱起的双手,“惊慌失措”地向上扬起,宽大的袖袍如同被风吹拂,恰好拂过胸前。
“嗤啦!”
淬毒的弩箭擦着他扬起的右臂袖袍边缘掠过,锋利的箭簇撕裂了布料,带起几缕棉絮。
去势不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老槐树的树干,入木三分!
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瞬间的死寂。
随即,是更恐怖的混乱和尖叫!
“有刺客!”
“杀人啦!”
人群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哭喊着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
枭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扑出,长刀出鞘的寒光映着初升的朝阳,直取人群中一个试图趁乱后退的灰衣汉子!
那汉子脸上还残留着出手后的狠戾与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目标竟能以如此“巧合”的方式避开必杀一击。
“留下活口!”
萧辰的声音平静响起,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沙哑。
枭刀势一变,化劈为拍,刀背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向灰衣汉子的膝盖!
“咔嚓!”
骨裂声清晰可闻。
灰衣汉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被枭一脚踏住背心,再也动弹不得。
萧辰这才“惊魂甫定”地站直身体,抬手拂了拂被箭矢划破的袖口,目光扫过钉在树上的毒弩,又落在被枭制住的刺客身上,最后,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人群外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滔天怨毒的陈文彦。
陈文彦此刻的模样,比萧辰更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死死盯着萧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精心策划的考场舞弊被当众揭穿,家族声誉扫地,自己功名无望,如今连这最后一搏的刺杀…也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能躲过去?
萧辰的目光与他对上,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利刃都让陈文彦感到刺痛和恐惧。
“陈兄,”
萧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混乱,“看来,有人不想让我这‘小四元’,安稳赴京啊。”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陈文彦,转向闻讯赶来、满头大汗的王县令,指了指地上的刺客和被枭起出的毒弩:“王大人,光天化日,贡院之前,刺杀新科解元。此事,恐怕已非清源一县能决断了。”
王县令看着那深入树干的毒弩,又看看被制住的刺客,冷汗瞬间湿透了官袍后襟。
他岂能不知其中利害?
这已不仅仅是科举舞弊,而是涉及谋害朝廷未来栋梁的重罪!
他连连躬身:“萧解元受惊了!下官…下官定当严查!一查到底!”
萧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走到那老槐树下,伸手,握住了那仍在微微颤动的弩箭箭杆,稍一用力,将其拔了出来。
乌黑的箭簇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刺鼻的腥气弥漫开来。
他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箭杆,目光再次扫过混乱的人群,那些或惊恐、或敬畏、或复杂难言的面孔一一掠过。
小四元。
解元。
荣耀加身,亦是众矢之的。
他将毒弩递给枭,淡淡道:“收拾一下,准备回府。想必,族中已是等急了。”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金辉洒落,将他青衫上被划破的痕迹照得清晰,也将他苍白脸上那抹平静衬得愈发深不可测。
潜龙已露角,风云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