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林中的猎场惊魂与赤凤那带着灼热探究的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一股更庞大、更凝重的压力,已如同铅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了清源县上空。
院试,终至!
这决定无数士子命运、通往权力殿堂的第一道真正龙门,在万众瞩目中轰然开启。
清源县衙临时征辟的贡院内外,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黑压压的士子人群,如同汇入大河的溪流,在衙役严厉的呼喝和兵丁冰冷的刀枪注视下,依次通过层层盘查,鱼贯而入。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渴望。
萧辰站在人群中,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身形在拥挤的人流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如渊,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
帝经在识海中缓缓流淌,散发出温润平和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的喧嚣与压力。
然而,那深沉的疲惫感,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潜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萧辰!是萧辰!”
“小三元案首来了!”
“他脸色好白…能撑得住吗?”
“嘘!噤声!莫要喧哗!”
周围的士子认出他,顿时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羡慕、嫉妒、探究、担忧…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汇聚在他身上。
陈文彦也在不远处,他脸色紧绷,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死死钉在萧辰的侧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柳溪草堂那场考校的惨败,如同最深的耻辱烙印,日夜灼烧着他!
今日,便是他唯一的翻盘机会!他绝不相信,萧辰重伤之下,还能在院试这真正的龙门之前,再次压他一头!
“搜身!入内!”
衙役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萧辰的思绪。
他平静地张开双臂,接受那近乎羞辱的严格检查。冰冷的铁尺划过身体,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古井深潭。
贡院之内,号舍森严。
低矮、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臭与霉味。
萧辰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冰冷的石凳寒气透骨。他铺开笔墨,闭目凝神。
帝经的金光在识海深处稳定流转,如同一座定海神针,强行压制着身体的疲惫与神魂深处残留的隐痛。
院试三场,首重经义,次重策论,最后一场帖诗杂文。
而今日这最后一场,亦是决定魁首归属的关键——策论!
“肃静——!发题——!”
主考官威严的声音在贡院内回荡。
试卷发下。
萧辰展开,目光落在最后那道策论题上。只一眼,他的瞳孔便微微一缩!
“论边镇军屯之弊与革新策”!
题目一出,号舍内外仿佛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这题目,冷僻!务实!更尖锐无比!
军屯,乃边镇命脉!
养兵御寇,不费朝廷转运之劳,本为善政。然积弊深重,早已是朝野共识!
土地兼并、豪强侵吞、军户逃亡、屯田荒废、卫所糜烂…其中盘根错节,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
历代皆有整顿,却收效甚微,甚至激起兵变!此题不仅考对弊病的洞察,更考革新之策的可行性与分寸把握!
非深谙边事、洞悉吏治、且胸怀韬略者,绝难下笔!稍有不慎,要么流于空谈,要么触及雷区!
陈文彦看到题目,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虽对边镇实务了解有限,但家中藏书甚丰,死记硬背了不少历代屯田得失的奏疏!
他自信凭借文采和堆砌典故,定能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雄文”!
他几乎立刻便提起笔,蘸饱浓墨,在稿纸上飞快地写下“军屯之设,本为固边安民…”的开篇,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得意的弧度。
萧辰!看你这重伤之躯,如何应对这等冷僻刁钻之题!你的“根基”,今日便要现出原形!
考场寂静,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催命的咒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头顶。
萧辰看着那题目,初时的凝重渐渐化为一片沉静。他闭上眼,识海深处,帝经金轮骤然加速旋转!
帝经超强记忆检索,启动! 《管子·度地》中关于土地规划与水利兴修的古老智慧,《商君书·垦令》中强调的农战合一、赏罚分明的严苛法度,汉代赵充国河湟屯田“寓兵于农”的经典案例,唐代府兵制崩坏导致军屯荒废的惨痛教训,乃至本朝太祖时期“三分守城,七分屯种”的旧制得失…无数典籍篇章、奏疏策论、史家评述,如同浩渺星河,瞬间在帝经的金光中清晰排列、组合、提炼出核心精髓!
帝经深度解析,启动!
现代农政与军事后勤理念,融入帝经的推演金光!
军屯之弊?
帝经瞬间剖析其核心矛盾——制度僵化与时代变迁的错位!
土地产权不清导致豪强兼并;军户世袭导致兵员素质下降、逃亡严重;管理混乱导致效率低下、贪腐横行;更缺乏与市场经济的有效联动!
革新之策?
非小修小补,需破而后立!
帝经结合现代军事后勤的“分级管理”、“专业化分工”理念,结合现代农业的“集约化生产”、“技术推广”思维,一个超越时代的方案雏形,在萧辰脑海中飞速构建成型:
一、理清产权,分级管理!
核心军镇周边战略要地,设“直隶军屯”,由朝廷派专员(非世袭军官)严格管理,采用新式农具(曲辕犁!),推广良种,精耕细作,保障核心军需!
二、引入商屯,以商补军!
鼓励商贾于边镇外围、运输便利处投资“商屯”,种植经济作物或普通粮草,与军方签订长期保价收购契约!
商贾逐利,效率更高,可大大缓解军屯压力,更可活跃边镇经济!此乃将金鸽儿“预售新犁”模式放大至军国层面!
三、改革军户,募兵精练!
逐步取消世袭军户,改为招募健儿为“职业屯田兵”,给予优厚粮饷和上升通道,专司直隶军屯生产!
作战部队则另募精兵,专司训练与征战!兵农分离,各司其职!
四、严明考成,重奖重罚!
对管理屯田之官员,定下明确产量、开垦指标,严行考成法!
达者擢升重赏,怠惰贪墨者,严惩不贷!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思路如江河奔涌,贯通无碍!
萧辰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再无半分迟疑,提笔蘸墨!
手腕虽因虚弱而微颤,落笔却如千钧之重,力透纸背!
“臣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戎之根本,在粮秣之充!今边镇军屯,积弊如山,非刮骨无以疗毒,非破网无以清源!
请陈革新三策:一曰分田定责,固本培元;二曰引商入屯,开源活水;三曰兵农异途,各尽其用…”
开篇直指核心,气势磅礴!
随后条分缕析,将“分级管理”、“商屯互补”、“兵农分离”、“严明考成”四策娓娓道来,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每一策皆引经据典,切合时弊,更融入了超越时代的理念(尤其是“商屯”之策,可谓石破天惊!),既大胆创新,又兼顾了可操作性!字字珠玑,句句见血!
既有古之名臣的厚重风骨,又有洞穿迷雾的真知灼见!
笔走龙蛇,文不加点!
萧辰完全沉浸在帝经构筑的思维殿堂之中,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考场的喧嚣,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他仿佛化身为执掌乾坤的巨擘,在方寸稿纸之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陈文彦正写到兴头上,堆砌着华丽的辞藻和生僻的典故,眼角余光瞥见萧辰那奋笔疾书、仿佛不知疲倦的模样,心中那点得意瞬间被一股强烈的不安取代!
萧辰…他怎么可能写得这么快?怎么可能如此专注?
他忍不住侧目偷窥,当看到萧辰卷面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条理清晰、锋芒毕露的论点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文章…那气势…远非自己堆砌辞藻的“雄文”可比!
“不!不可能!”
陈文彦心中狂吼,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
他猛地用笔杆重重一敲自己的砚台!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考场中异常刺耳!墨汁飞溅!
“哎哟!”
陈文彦故意发出一声夸张的痛呼,吸引了附近号舍和巡考学官的注意!
他捂着“被砸到”的手腕(实则毫发无损),一脸痛苦地看向萧辰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暗示性的控诉!
他就是要制造动静,打断萧辰那可怕的文思!哪怕自己受点申饬也在所不惜!
这一声异响,果然让巡考的学官皱眉看了过来。考场中不少士子也被惊动,纷纷侧目。
萧辰的笔锋,在陈文彦敲击砚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帝经的推演金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微微荡漾。
然而,仅仅是一瞬!那浩瀚深邃的金光便重新稳固!
萧辰甚至没有抬头看陈文彦一眼,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开了飞溅过来的几点墨星,笔下的文字依旧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
那份专注与定力,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陈文彦看着萧辰那无动于衷、依旧沉浸在书写中的侧影,看着他笔下源源不断流淌出的、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的文字,一股绝望的无力感和滔天的嫉恨,如同毒蛇般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考卷上,污了一大片墨迹…
放榜之日。
贡院外的照壁前,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无数双眼睛,带着期盼、焦虑、渴望,死死盯着那面尚被红绸覆盖的巨大墙壁。
衙役持棍肃立,维持着秩序,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躁动,几乎要冲破云霄。
萧辰并未挤在人群最前方,而是在稍远处一棵古槐树下静静伫立。
枭如同铁塔般护卫在侧,隔绝了大部分探寻的目光。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喧嚣,与他无关。
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陈文彦挤在人群最前面,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红绸,口中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案首是我的…一定是我的…萧辰算什么东西…”
“铛——!”
一声响亮的铜锣敲碎了所有的嘈杂!
“放榜——!”
衙役的唱喏声如同惊雷!覆盖榜单的红绸被猛地扯下!一张巨大的、以浓墨朱砂书写的榜文,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榜文最顶端的位置——那决定“小三元”归属的魁首之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一个名字如同旭日东升,跃入所有人的眼帘,带着无可争议的煌煌光芒——
“案首:清源县,萧辰!”
“轰——!”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与喧哗!
“萧辰!真的是萧辰!”
“小三元!连中三元!天啊!”
“清源萧辰!名震江州了!”
欢呼声、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全场!
萧辰看着那高居榜首、熠熠生辉的自己的名字,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的成就感。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邃的平静。
小三元,成了。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不——!!”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嚎叫,猛地撕裂了喧嚣!是陈文彦!
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双目死死盯着榜首那个名字,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疯狂与怨毒!
他名落孙山!甚至连副榜都未进!巨大的落差和彻底的失败,瞬间击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萧辰!萧辰!!!”
他撕心裂肺地嘶吼着,状若疯魔,被几个同窗手忙脚乱地架起拖走,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诅咒,死死钉在萧辰身上!
萧辰平静地看着陈文彦被拖走的背影,脸上无喜无悲。
他转身,在无数道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在枭的护卫下,缓缓离开这喧嚣的中心。
“恭喜萧案首!”
“贺喜萧公子连中三元!”
沿途不断有人拱手道贺,萧辰只是微微颔首致意,脚步未停。
天工阁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金鸽儿倚门而立,一身明艳的鹅黄春衫,笑靥如花,如同盛放的牡丹。
她看着萧辰走近,眼中闪烁着狡黠与由衷的喜悦。
“哟,我们的‘小三元’大才子回来啦?”
她声音带着惯有的调侃,却掩不住那份骄傲,“这下可好,清源县衙的门槛,怕是要被媒婆踏破咯?萧大才子,准备何时请我们喝喜酒呀?”
萧辰脚步一顿,看着金鸽儿那明媚的笑脸,又想起栖凤林中的并肩,心头微暖。
他唇角难得地勾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刚要开口——
“大人!”
枭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揉成团的、带着墨迹的纸条塞入萧辰手中。
萧辰笑容微敛,不动声色地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靖王密探急报:萧辰‘小三元’成,聚民心,联赤焰,疑有‘紫霞’秘术…当速除!”
字迹如同毒蛇吐信,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萧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寒潭深渊。
他缓缓将纸条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头,望向清源县衙的方向,又仿佛透过重重屋宇,望向那遥远而深不可测的京城。
小三元的光芒,如同最亮的火炬,照亮了前路,却也引来了最深的黑暗。
名震江州的荣耀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致命的杀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六元及第”的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