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了杀气腾腾的抚远军大营。
车轮碾过北地铁硬的土地,发出单调的声响。
老萧坐在车辕上,身板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前路。
小乙坐在车厢内,闭着眼,将大将军陈天明那句“万死不辞”在心中反复咀嚼。
那句话,重逾千斤。
是承诺,是示好,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马车行至青城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镇子一如既往的安宁,仿佛北仓关外的风雪与厮杀,都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这一次,老萧没有在镇口停下,而是驾着车,径直穿过几条巷弄。
最终,马车稳稳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外。
青砖灰瓦,一株老槐树的枝丫探出墙头,挂着几片枯黄的叶。
老萧依旧坐在车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小乙整了整衣衫,下了车,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很远。
片刻后,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门开了,露出彩莲姑娘那张清丽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看见是小乙,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默默地将门拉开一些,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没有言语,却是一种默契。
小乙冲她微微点头,迈步走入院中。
王刚的身影并不在,而是被小乙安排去镇上采买物资了。
而老萧则是依旧坐在车上,并未下车。
院子里很安静,堂屋的门开着,一道身影正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
那人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正是赵衡。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袍,鬓角已见风霜,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小乙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
“叔叔。”
赵衡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小乙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上,将近日在临安城以及在江南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他说的很细,从瑞禾堂的变故,到漕帮的应对,再到自己如何揣摩人心,如何借势而为。
甚至连他向陈天明提出“猎人搏狼”之策的细节,也未曾遗漏。
赵衡安静地听着,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一抹诧异,在他深邃的眼底一闪而逝。
当听到小乙竟敢在陈天明面前,大胆献上那等剑走偏锋的毒计之时,他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随即,他将茶杯缓缓放下。
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逐渐扩大,最终化作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意。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一块璞玉,经过了血与火的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华。
“小乙啊。”
赵衡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段时日,你这孩子褪去了青涩,愈发沉稳了。”
“行事布局,也愈发果决,懂得以雷霆之势,行霹雳手段了。”
“不错。”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越来越有我们赵家人的风骨了!”
听到这句份量极重的夸赞,小乙那张故作沉稳的脸上,终是绷不住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羞赧。
赵衡见状,笑意更深,随即又收敛了神色,将话题拉了回来。
“你方才所说,那市舶司主事姓王,其实不对。”
“此人,当叫秦若甫。”
“他一直都是太子的门下走狗。”
“你说的那个王大人,可能只是市舶司的什么其他官吏吧。”
小乙心中一凛。
赵衡又继续说道:
“按我之前的推演,临安城这些针对我的风波,都该是那人手笔,不应与东宫有涉。”
“可偏偏,要对瑞禾堂动手的,却又牵扯出了太子的人。”
“市舶司,又怎会无端参与到这等江湖厮杀里来?”
赵衡缓缓摇了摇头,眉头微蹙,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困惑。
他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想不明白的神色。
小乙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
“叔叔,可有什么法子,能解了这市舶司的麻烦?”
赵衡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解决了秦若甫,也未必就能解决瑞禾堂的麻烦。”
“此事,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这神机阁如今暂时无法全力运转,许多暗线都已沉寂,此事还需容我仔细思量一番,再做定夺。”
小乙听出了话中的深意,追问道:
“叔叔是怀疑,这背后不止是太子一股势力?”
“嗯。”
赵衡应了一声。
“以我对太子赵启的了解,他为人虽傲,却不蠢,断不会在这等时候,用这等手段,来做此等之事。”
“既然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那么源头,便只可能是一个人。”
小乙的心跳漏了一拍,试探着说出了那个名字。
“您是说……四皇子,赵睿?”
“嗯,是他。”
赵衡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既然是四皇子布局,为何瑞禾堂之事,却偏偏指向了太子的人?”
“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赵衡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会不会是漕帮私下与那市舶司的秦若甫勾结,而太子与四皇子,其实都不知情?”
“绝无可能!”
赵衡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瑞禾堂,虽非朝廷衙门,但在我大赵国,其地位举足轻重,不亚于户部的一个司。”
“它不仅承担着为朝廷输送贡米,以及为北境边关转运军饷的重任。”
“一旦瑞禾堂出了大事,动摇的,是国本!”
“这等天大的干系,绝非一个小小的市舶司主事秦若甫,可以承担得起的。”
“所以,即便我能动用神机阁的力量,查清那秦若甫的底细,也不能轻易对他动手。”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乙听得心头发沉,他明白了,这盘棋的棋盘,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着赵衡那略显疲惫的脸。
“叔,此事不急于一时。”
“咱们,先回凉州再说。”
话音落下,赵衡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小乙。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咱们?”
小乙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咱们。”
“侄儿此次前来,就是专程来接您回凉州的。”
赵衡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伪。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陈天明的意思?”
“是侄儿的意思。”
小乙答得坦然。
“方才来此之前,侄儿已经去过抚远军大营,与大将军说过了此事。”
“大将军说,只要叔叔您没有意见,他绝不阻拦。”
他顿了顿,将那句重逾千斤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出来。
“大将军还托我转告您一句话。”
“他说,日后,但凡有需要他陈天明的地方,只要您一句话,他陈天明,定当万死不辞!”
赵衡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那波澜深处,有故友的影子,有岁月的感慨,也有一闪而过的怅然。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小乙身上,语气却变得异常锐利。
“把我接回凉州,你不怕?”
这个“怕”字,问的不是刀光剑影,问的是那滔天的祸事,问的是那足以将任何人碾为齑粉的弥天大祸。
小乙笑了。
那笑容,干净而纯粹,像是冬日里最暖的一缕阳光。
“侄儿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着赵衡,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侄儿巴不得,能日日夜夜都见到叔叔您呢。”
“以后,侄儿的家就是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