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昏暗,那人烛火下的脸庞,半明半暗,唯独一双眼眸,死死盯着小乙。
“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问,如荒原狼嚎,带着穷途末路的审度。
小乙神色自若,仿佛听见的只是寻常问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
“周兄,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我不过是凉州城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解差。”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块石头,并未在周裕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他不信。
一个小小解差,岂会有这般胆魄与城府。
小乙心中自有计较,这神机阁浑水,既要趟,便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
他话锋一转,如山涧清泉,陡然变得冷冽。
“神机阁的阁主,一年前误入樊笼,身陷囹圄。”
“因此,偌大神机阁,才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隐匿于世。”
周裕的呼吸骤然一滞,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此事乃神机阁最高机密,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小乙迎着他探寻的目光,缓缓抛出真正的惊雷。
“而不久前,那人恰好被我所救。”
“所以这神机阁的风风雨雨,我也就,略知一二。”
周裕和那颗死寂已久的心,被这“略知一二”四个字,狠狠砸开一道缝隙,透进了光。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伤势牵扯,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
“那……那小乙兄弟,能否……能否帮我联络上阁主大人?”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焚尽八荒的决绝。
“我所掌握的情报,尤为重要!”
“牵涉到了我赵国朝堂之上某些权贵,与那西越国之间的暗通款曲!”
小乙眼神一凝。
此事,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歉意。
“周兄,非是我不愿帮你联络。”
“而是阁主眼下实在不便现身。”
“你暂时,不方便拜见。”
周裕和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风中残烛。
小乙却不给他绝望的机会,话锋再转,如峰回路转。
“不过,既然你是为神机阁做事,那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我可以将你安然带出这座西凉城。”
周裕闻言,脸上却无喜色,反而浮现出一抹深可见骨的悲凉。
“唉,小乙兄弟,不瞒你说……”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结了数年的风雪,尽数呼出。
“这么些年,我孤身一人在西越国做那见不得光的暗探,早已是无根的浮萍。”
“身边一无亲人,二无朋友。”
他惨然一笑,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头发酸。
“这天下之大,竟连我一个容身之所也无。”
“即使你把我带出西凉,我又该去往何处?”
这番话,让小乙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到了一个忠诚之士被岁月磨去所有棱角后,只剩下的疲惫与茫然。
“周兄,我说了,既然你是神机阁的人,那我就不会放任你不管。”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沉稳,如磐石落地。
“你且先跟我一道,回凉州城。”
“到了那里,再做长远打算。”
小乙的目光清澈,仿佛能洗去人心头的尘埃。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带你去见阁主。”
周裕和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缓缓垂下眼帘,一身的戒备与尖刺,似乎都在这一刻卸了下去。
“既如此,那便……全凭小乙兄弟安排了。”
小乙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你安心在此歇息,莫要多想。”
“两日之后,我再来接你。”
言毕,二人之间再无话语。
小乙转身推门而出,将满室的药味与沉重,都关在了身后。
他来到院中,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一夜未眠,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乏。
他伸了个懒腰,听着自己身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盘棋,越下越大了。
“小乙哥,你这是要去哪?”
一个清脆如黄鹂出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嗔怪。
是婉儿。
小乙回过身,只见柳婉儿俏生生地立在屋檐下,眉眼间满是关切。
“你瞧瞧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她几步走到跟前,踮起脚尖,想看得更仔细些。
“看你这憔悴的样子!”
“走,我给你备了早饭,随我去吃饭吧。”
柳婉儿一连串珠炮似的关心,像一捧温暖的细沙,瞬间填满了小乙心中的空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没事儿,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放心吧。”
小乙跟在婉儿身后,来到一间屋子。
推开门,一股饭食的香气混着人间烟火的热气,便迎面扑来。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二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聊,气氛温馨。
可小乙却有些神不守舍,扒拉着碗里的粥,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想,该如何跟柳婉儿解释屋里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这丫头心思剔透,随便编个理由,定然是瞒不过去的。
可神机阁之事,又岂能轻易透露分毫。
那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把她也拖入这无尽的漩涡。
“对了,小乙哥。”
就在小乙恍惚之间,柳婉儿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困扰了半天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屋里那个人,是谁啊?”
小乙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天大的事情。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柳婉儿。
“婉儿,你相信我吗?”
柳婉儿闻言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当然相信啊!”
这几个字,让小乙的心头一暖,也愈发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编织一个半真半假的过往。
“此人……与我的一个亲人,有些渊源。”
“他的受伤,也和我那亲人有关。”
“亲人?”
柳婉儿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你不是说,你早就没有亲人了吗?”
“我也是前不久,才从老萧那里偶然得知。”
小乙的语气变得低沉,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沧桑。
“我原来,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叔叔。”
“只不过,他也遭了难,如今隐姓埋名,不显于世了。”
他看着婉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真诚。
“婉儿,这其中的一些缘由,一来,我自己也还没完全弄清楚。”
“二来嘛,现在有些事,还真的不能告诉你。”
他露出一丝歉疚的微笑,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过你放心,等将来有一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弄清楚了,一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柳婉儿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不关心这些。”
她的目光,像一汪清潭,倒映着小乙有些疲惫的脸。
“我只关心,你什么时候走?”
“额~”
这个问题,比解释周裕和的来历,还要难上千百倍。
它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小乙心底最柔软也最无奈的地方。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柳婉儿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已了然,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今天,就要走了是吗?”
“嗯~”
小乙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音节,随即愧疚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沉默如网,将他们笼罩。
终究,还是小乙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婉儿,屋里那人,我想将他带回凉州城去。”
柳婉儿抬起头,关切地问。
“他伤得那么重,今天能走吗?”
“让他暂且在这儿歇息两天。”
小乙说出了自己刚刚定下的计策。
“我今日先回一趟大将军府,走时再过来接他。”
柳婉儿冰雪聪明,立刻抓住了话里的关键。
“这么说来,你今天不回凉州?”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嗯。”
小乙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心中一软,便将原本的说辞又添了几分温情。
“我今日回去,先向大将军辞行,再斗胆求他,让我在这儿多陪你两天。”
“三日后,我再动身回凉州。”
“太好了!”
柳婉儿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雨后初晴,明媚得晃眼。
然而,这短暂的温馨,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二人说话之际,姜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院中,一身甲胄,身形笔挺。
他站在那里,如一柄出鞘的刀,带着军伍特有的肃杀之气。
“小乙兄弟,柳姑娘。”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屋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末将姜岩,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