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过半,气氛愈加热络。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身着彩衣的舞姬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梦似幻。席间觥筹交错,官员命妇们低声谈笑,一派盛世华章。
沈清欢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努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去在意身侧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身影。然而,顾北渊的存在就像一块磁石,总在不经意间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她能感受到他偶尔与同僚交谈时低沉的嗓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酒气与冷冽松针般的气息。
又一次,当一名小宫女垂首为她布菜,许是因紧张,手微微颤抖,不慎将一小滴深色的酱汁溅到了她湖蓝色袖口的银线缠枝莲纹上时,沈清欢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立刻感觉到身侧一道沉静的目光扫了过来。
顾北渊并未说什么,甚至连执杯的动作都未曾改变,依旧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谈着,但那短暂得几乎难以捕捉的一瞥,却让沈清欢心头莫名一紧,仿佛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一般。她下意识地用手中洁白的绣帕迅速而用力地按住了那微小的污渍,动作快得几乎有些慌乱,指尖都微微发白。
明明对方只是无意间投来一瞥,并无半分斥责或探究之意,甚至可能根本未曾放在心上,却足以让她心惊胆战,手足无措。这种因在意对方目光而产生的,莫名的紧张感,与她平日里的性子大相径庭,让她既懊恼又无奈,连带着觉得这喧闹的宫宴也愈发气闷起来。
又强自支撑着坐了片刻,沈清欢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身,向顾北渊的方向倾了少许,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将军,妾身觉得有些气闷,想到殿外廊下透透气,片刻即回,可好?”
顾北渊闻言,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脸颊微红,气息似乎有些不稳,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沈清欢心下稍安,起身,离席向殿外走去。经过安远侯府席位时,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沈清玄,极快地递了一个眼神。
沈清玄接收到妹妹的信号,又与旁人寒暄了几句,便也借口更衣,悠然离席。
兄妹二人在殿外一处灯火阑珊,植有几株芭蕉的隐蔽角落汇合。
一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宴会氛围,沈清欢立刻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对着沈清玄抱怨道:“哥,里面真是闷死我了!规矩又多,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行差踏错……”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语气带着娇嗔,“尤其是坐在将军旁边,我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沈清玄摇着折扇,好整以暇地看着妹妹,笑道:“怎么?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大小姐,也有如此拘谨的时候?”
“那不一样嘛!”沈清欢嘟囔着,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哥,说起来……那位林姑娘,我看她……似乎挺依赖你的?你们以前……私下里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她……是不是挺粘人的?” 她问得含蓄,但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显然是想知道兄长是如何与那位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的嫂子相处的,尤其是那些超越姐妹身份的亲密举动。
沈清玄闻言,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随即用扇骨轻轻敲了下妹妹的额头,含糊其辞地训斥道:“小姑娘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他略一沉吟,语气转而变得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不过……她若在府中觉得闷,你作为姐姐,倒是可以多劝她出府走走,逛逛铺子,听听戏文,总比一直拘在府里强。女儿家,心情舒畅最要紧。”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沈清欢何等机灵,立刻捕捉到了兄长那看似随意的话语下隐藏的深意——这是嫌在府里见面不便,想让她这个妹妹帮忙创造条件,让林玉多出府,他才好偶遇呢!
沈清欢顿时露出一脸“我懂了”的狡黠笑容,拖长了语调,促狭地看着自家兄长:“哦——我明白了!哥哥这是……嫌在府里见不着人,想让我帮您把嫂子哄出府,好方便你……嗯?” 她故意不说破,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清玄被妹妹戳穿心思,面上却丝毫不显窘迫,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但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却泄露了他的默认。他收起折扇,道:“胡说什么。透气够了就回去,离席太久惹人注意。”
“知道啦!”沈清欢心情颇好地冲兄长眨了眨眼,“哥哥放心,妹妹我定会好好,劝劝嫂子,多出府散心的!”她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着灵动的光,“然后再告诉你应该在哪里偶遇~”
她越说越觉得这牵线搭桥的任务有趣,觉得自己也是这出戏的重要一环。
沈清玄听着妹妹细致周到的安排,眼底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兄长的矜持,只微微颔首,用折扇虚点了她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就你鬼主意多。行事谨慎些,莫要让人看出端倪。”
“放心吧哥,包在我身上!”沈清欢拍了拍胸口,信心满满。
兄妹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沈清玄率先转身,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融回殿外往来的人流中。沈清欢则稍稍整理了一下裙摆和神色,重新端起那份属于将军夫人的温婉沉静,也悄无声息地沿着廊下阴影,回到了那灯火辉煌,丝竹绕梁的宫宴大殿之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密谈从未发生过。
没过多久,席间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宫人呈上了应节的特殊点心——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五毒饼(以模子印出蛇、蝎、蜈蚣等形状,寓意以毒攻毒,祛病避邪)。这些点心做得精致可爱,倒是冲淡了五毒本身的狰狞。
一个内侍端着托盘来到将军府席前,恭敬地请顾北渊与沈清欢选取。
顾北渊随意指了一个蝎子形状的。轮到沈清欢时,她的目光在那些造型别致的点心上游移,最终落在了一个胖乎乎、看起来最无害的蟾蜍饼上。被那蟾蜍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使得那双桃花眼也瞬间亮了几分,少了病弱,多了几分灵动。
她立刻意识到失态,迅速收敛,恢复了之前的沉静,指了指那个蟾蜍饼,低声道:“就这个吧。”
然而,那短暂的笑意,却恰好落入了正微微侧目的顾北渊眼中。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印象中,这位夫人总是带着疏离的病气,眉宇间笼罩着轻愁,何曾有过如此……鲜活的表情?虽转瞬即逝,却足够引人注目。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杯中酒饮尽,并未多言。只是那平淡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情绪。
沈清欢并未注意到顾北渊这细微的变化,她正为刚才险些破功而暗自懊恼,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块蟾蜍饼,别说,还挺好吃的。
对面的安远侯府席位上,沈清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摇着酒杯,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他这个妹妹,到底还是心思单纯,再怎么收敛,也难掩本性。不过……看来顾北渊也并非全然无视。有趣。
宫宴持续到亥时初(晚九点)方散。帝后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也陆续告退。
将军府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回程的路上,车厢内依旧沉默。但与来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不同,此时的沉默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沈清欢依旧端正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上。京城夜市尚未完全散去,点点灯火与天上疏星交相辉映。她脑中不期然地又浮现出顾北渊伸手扶她的场景,脸颊又有些微微发烫。她赶紧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顾北渊闭目养神,冷峻的侧脸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似乎睡着了,但沈清欢却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息。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终于稳稳地停在了将军府门前。
顾北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并无睡意。他率先下车,依旧站在车边,伸出了手。
这一次,沈清欢迟疑的时间更短了些。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借力下了马车。指尖相触的瞬间,那温热的触感依旧让她心尖微颤,但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低声道:“谢将军。”
“嗯。”顾北渊收回手,看了她一眼,夜色中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今日辛苦,早些歇息。”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朝着自己的院落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沈清欢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青黛和紫苏提着灯笼上前,才恍然回神。
“夫人,回去吧,夜深露重。”青黛轻声提醒。
“嗯。”沈清欢点了点头,由丫鬟们簇拥着往锦瑟院走去。她的脚步有些飘忽,心中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宫宴上的觥筹交错,一会儿是顾北渊沉默的身影和那双深邃的眼眸。
而此刻的听雪轩,却仍是灯火未熄。
林玉并未睡下。她穿着一身柔软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月色皎洁,洒在庭院中,一片清辉。
小荷在一旁打着哈欠,忍不住劝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夫人想必早已从宫中回来了,您就别等了,快些安置吧。”
林玉放下书卷,轻轻叹了口气,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和委屈:“我知道姐姐回来了……可她定是累了,我也不好再去打扰……” 她的声音软糯,带着点黏糊糊的鼻音,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小猫,“宫宴那么久,也不知道姐姐身子吃不吃得消,有没有人为难她……将军他……会不会照顾好姐姐……”
她越说越觉得担心,眼圈都有些泛红了。
秋穗端着一碗温好的安神汤过来,见她这般模样,温声劝慰:“姑娘放宽心,夫人如今病体痊愈,又有青黛紫苏跟着,定会无碍的。宫宴虽久,但夫人知礼守节,不会有人为难。将军……将军既然亲自接夫人回府赴宴,自然会加以照拂。您若是熬坏了身子,夫人知道了反倒要心疼了。”
林玉接过安神汤,小口喝着,情绪依旧不高。“秋穗,你说……姐姐从别院回来后,是不是真的和我生分了些?她都不怎么让我亲近了……” 她抬起湿漉漉的杏眼,望着秋穗,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困惑。
秋穗心中明了,却无法言说,只能含糊道:“姑娘多心了。夫人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也是有的。您且安心,待夫人休息好了,自然会如往常一般待您。”
林玉闷闷地“嗯”了一声,将空碗递给秋穗,依旧倚在窗边,望着锦瑟院的方向。
【系统2573:宿主,您这望穿秋水的演技真是炉火纯青!不过提醒一下,您真正的攻略目标此刻可能正在某处酝酿着以新身份出现在您面前呢!这妹妹,逗得差不多就行啦!】
林玉在心底轻哼一声:“你懂什么?” 她捻着胸前一缕发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且,看着这张和沈清玄相似的脸露出那种手足无措的表情,不是很有趣吗?”
与此同时,回到锦瑟院的沈清欢,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躺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宫宴上的一幕幕,尤其是顾北渊那些看似无意却在她心中激起波澜的举动,反复在脑海中回放。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沈清欢啊沈清欢,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小声地警告自己,“他不过是尽一个丈夫基本的责任罢了……何况,你们之间……” 她想起那纸并非出于她本意的婚约,以及自己曾经试图逃离的举动,心中更是纷乱如麻。
而另一边,顾北渊回到书房,并未立刻歇息。他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沉沉的夜色。
与他印象中那个苍白、柔弱、总是带着疏离感的妻子,似乎……有些不同。
他微微蹙眉,对自己竟然会留意到这种细节感到一丝不解。或许,只是因为今日宫宴,她以真容示人,才让他看到了些许不同?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无谓的思绪抛开。边关军报尚未批阅完毕,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不该占据他的心神。
只是,那抹浅淡的笑意,如同夜空中偶尔划过的一道流星,虽已消失,却在深邃的夜幕上,留下了一道短暂的、难以忽视的痕迹。
夜色渐深,将军府各院相继熄灯,陷入沉睡。
唯有某些悄然萌动的心绪,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