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极殿,晨钟初响。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相较于昨日的庆功宴,更多了几分朝堂固有的肃穆与紧张。
果然,议题很快便引向了北疆精锐的驻防问题。五兵尚书李岩再次出列,恳请陛下尽快下旨,明确邙山驻防的各项细则,并拨付相应粮草军械,以安军心。
李岩的话音方落,可武安王萧煜即刻出班反驳,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陛下,李尚书所奏虽是常理,然邙山毗邻京畿,大军驻扎,所需钱粮浩大,仓促之间恐难筹措。且新军初至,水土不服,操练磨合尚需时日。臣以为,当应诏令度支尚书、驾部郎中等详加核议,拟定万全之策,再行拨付,方为稳妥。”
此言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意在拖延,欲以繁琐程序扼住这支军队的命脉。
端木珩面色沉静,大步出列,拱手道:“陛下,王爷所虑固然周全。然北疆将士久经沙场,非寻常新军可比,适应之能远超预估。且边防之重,在于迅捷。如今北狄虽败,其残部犹存,拓跋宏更是狼子野心,未尝不想伺机报复。若因粮草军械迟迟不至,致使军心浮动,防务松懈,给蛮族可乘之机,则后果不堪设想!届时,恐非慢待功臣之议,而是危及社稷之过!”他话语铿锵,直指要害。
萧煜眼底寒光一闪,冷笑道:“端木将军此言,莫非是信不过朝廷度支曹与驾部的办事能力?还是觉得,离了你端木将军的亲自督促,这朝廷的度支、兵马调度,便无法运转了?” 此话诛心,意在将端木珩置于藐视朝廷规制的位置。
端木珩目光如炬,毫无惧色:“末将不敢!末将只信事实!北疆八年,末将深知兵贵神速,亦深知延误战机之痛!此刻每拖延一日,邙山防务便多一分隐患!末将恳请陛下,特事特办,优先拨付,以固国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龙椅上的少年皇帝默默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扶手,最终缓缓开口,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命度支曹、驾部加紧核算,但五日内必须拨付首批急需粮草,确保邙山驻军无虞,后续再补足细则。
此议虽未完全满足端木珩的急切,但也打破了萧煜试图无限期拖延的图谋。
散朝之后,百官鱼贯而出。
端木珩正欲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萧煜却慢悠悠地从后赶上,与他并肩而行,脸上挂着那令人厌恶的虚伪笑意。
“端木将军今日真是好口才,句句不离社稷安危,佩服,佩服。”萧煜语带嘲讽,随即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道,“哦,对了,说起来,将军离京八载,或许还不知道。你那一位……大舅哥,上官玄,在陇西任上政绩斐然,陛下圣心欣慰,已下旨召其回京述职。算算日子,怕是……不日就要抵达洛阳了。届时,你们郎舅二人,也好团聚团聚,呵呵。”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满了毒汁,说完,也不看端木珩瞬间凝滞的表情哈哈笑了两声,便扬长而去,留下端木珩独自站在原地,面色阴沉得可怕。
散朝的钟声余韵未绝,百官们心思各异地沿着汉白玉阶徐徐而下。端木珩面色沉凝,萧煜方才那看似随意抛出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上官玄此时回京,绝非偶然!
他正欲快步穿过宫门,却被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容清秀的小黄门悄然拦下。那小黄门低眉顺眼,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端木将军,陛下口谕,请将军移步西苑凌云阁,陛下有要事相询。”
端木珩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陛下刚在朝堂上做了裁决,此刻私下召见,所为何事?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西苑凌云阁地势颇高,可俯瞰部分宫禁,环境清幽,鲜有人至。少年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楼下庭院中的几株寒梅,背影竟与他的父皇有几分相像。
“参见陛下。”
听到脚步声,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无朝堂上的威仪,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属于少年人的探究:“爱卿平身。此处并无外人,不必多礼。”
“谢陛下。”端木珩起身,垂手恭立。
皇帝打量着他,目光锐利:“方才朝堂之上,武安王所言,爱卿以为如何?”
端木珩心知皇帝问的绝非表面上的粮草之事,而是更深层的博弈。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武安王老成谋国,所言自有道理。然,北狄之患,非一日之寒。末将虽然有幸生擒贼首,然其族剽悍,复仇之心不死。邙山之军,乃悬于其头顶的利剑,剑锋需常磨,方能慑其胆。若剑锋钝了,饿狼必反噬。”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窗棂:“朕知道。五日期限,是朕能为你争取的。度支曹与驾部之中,武安王的人不在少数,即便朕下了旨,他们也会千方百计从中作梗。后续粮草辎重,恐依旧艰难。”
端木珩心中一凛,皇帝对此竟看得如此透彻?他立刻道:“陛下圣明。然只要有首批粮草稳住军心,末将自有办法周旋。北疆八年,末将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绝境中觅食。”
皇帝转过身,直视端木珩,忽然问道:“爱卿觉得,朕这皇帝,做得如何?”
端木珩猝不及防,猛地抬头,对上少年天子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眼睛。他立刻低头:“陛下乃天命所归,励精图治,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明君?”皇帝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一个连度支曹、驾部都无法指使的皇帝?一个连赏罚功臣都要受权臣掣肘的皇帝?”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端木珩,朕需要一把真正属于朕的刀。一把能斩断荆棘,能廓清朝堂的刀。你,可愿做朕的这把刀?如同当年,你对父皇那样?”
端木珩心中巨震。他终于明白此次私下召见的真正目的!少年天子不甘再做傀儡,他在暗中寻找力量,而自己携军功归来,恰好成了他选中的人选!如同当年,他方从北疆归来,先帝选中他一般,那时的自己,以为只要忠君报国,便能实现心中抱负。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波折,他才渐渐明白,这朝堂之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忠奸善恶,不过是各方势力相互博弈,各取所需罢了。
而现在,少年天子说出了和他父皇一样的话,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机遇,却比当年,更加危险。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的刀,只为陛下而锋,只为我朝百姓而战!凡陛下所指,便是末将兵锋所向!”
他没有直接说“愿意”,却给出了更坚定的承诺——效忠皇帝本人,效忠国家。
皇帝看着他,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属于少年的笑意:“好。朕记下了。今日之言,出朕之口,入卿之耳。”他挥挥手,“你去吧。上官玄之事,朕亦有耳闻,洛阳城……又要热闹了。”
端木珩躬身退出凌云阁,后背竟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彻底卷入了洛阳最高权力的漩涡中心,可是,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处其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