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马踏过碎石瓦砾,蹄声在荒凉的小巷中格外刺耳。凌云靴底沾着暗褐色的血泥,深深烙印在马镫上,怎么蹭也蹭不掉。
黑水城——大晋最北的关隘,坐落于戈壁与大漠之间。
西面的黑水河最终汇入黄河,却滋养不了这片土地。风沙肆虐,土地贫瘠,凌肃接到调令时,只能报以苦笑。
断壁残垣间,野草从焦黑的裂缝中顽强探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佝偻着在废墟中翻找食物,颤抖的手指将不知名的东西塞入口中,艰难下咽。
转过街角,凄厉的哭喊声划破暮色。 “爹,大哥,求求你们,让我回家吧……”
“滚出去!脏货!”粗布汉子抡起门栓砸在女子背上,“怎么不死在外面?辱没祖宗!”
女子踉跄倒地,怀中婴儿发出凄厉啼哭。细瘦的小手抓扯着女子干瘪的胸脯,手背上月牙形的胎记格外醒目。
女子泪如雨下,眼神骤然空洞如枯井。呆坐片刻,她双手颤抖着摸向腰间。
凌云目光一凛,已然预见下一刻女子的动作。
“嗖——” 根本来不及细想,凌云的马鞭应声飞起,凌空卷住女子猛地向后一拽。婴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就在襁褓即将坠地的刹那,小七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他背部贴地滑行丈余,双手稳稳接住婴儿,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与此同时,红姑飞身下马,接住了被凌云拽到马前的女子。女子虽瘦弱,强烈的冲击力却还是让红姑接连后退几步。
“想死?”凌云居高临下俯视那对父子。
“将军,小民何罪之有?”微胖的儿子不服气地问。
瘦削的老头满脸委屈:“老夫只是在管教自家闺女……”
“她千辛万苦逃回大晋,你们却要将她逼上绝路?这孩子是你们的血脉,竟也忍心看着饿死?”
“挛鞮人年年来抢粮,家里早已揭不开锅。”老头苦笑,“她被掳去后身子不干净,还带个杂种回来……”
“就是!多两张嘴,怎么养?”胖儿子眼中毫无亲情,仿佛在看仇人,“让挛鞮畜生糟蹋过,回来也是让家门蒙羞!”
凌云眼底燃起怒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无奈21世纪中东女子尚且要裹在罩袍里不得见天日,何况这千年之前的世道?就算她能强行让女子回家,明日乱葬岗上只怕就会多两具尸体。
“啪!啪!” 两记鞭响抽得父子二人哀嚎倒地。这时,凌云瞥见他们手臂上竟都有与婴儿相似的月牙胎记。
马鞭在她手中绷紧,几乎要断裂。身旁的红姑垂下头,下唇已被咬出血痕——这个曾在狄戎营中捱过三个月、用发簪插瞎敌兵的女子,此刻同样浑身颤抖。
“将军,”小七在她耳朵低声道,“朝廷欠饷未到,我们粮草不足……”
凌云的头似乎向他这边侧了一点,只用余光冷冷刮过小七。
风沙卷过,跪地的父子不敢抬头。被救的女子将脸埋入襁褓,瘦弱的肩膀无声颤抖。
“将军,求你……”女子气若游丝,“给孩子……一口米汤……”
“带她走。”良久,凌云咬牙道,勒转马头绝尘而去。她没有看见,身后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窃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五日后校场,一百多名女子跪在沙地上,身后是黑压压的唾弃人群。
“凌将军!这些被挛鞮畜生糟蹋过的身子不干净,留在军中会招灾祸!”
“她们扛不了刀,还要分我们的口粮吗?”
“咚!” 三丈高的“凌”字大旗砸在将台上。
凌云手握旗杆,金色大字在风中飞扬,她厉声道:“你们是我的兄弟,而我与她们一样是女子。我能上战场,她们为何不能?”
“将军是侯府千金,怎能与这些婊子相提并论?”
凌云冷眼扫去:“有意见的,出来与我打一场。”
小七一步踏出:“将军,不用您动手。”
校场霎时寂静。鬼面罗刹的威名早已传遍大晋,没有人敢出声应战。
凌云看向那些衣衫褴褛的女子:“我能给你们遮风挡雨的瓦,但军中不养闲人。”
“跟着我,每日可能只有一餐稀粥,还要开荒练兵。”她的话峰一转,眼光如炬,声音陡然提高,“但我能给你们一个拿起武器,为自己挣命的机会!你们,可愿意?”
崔三娘第一个站出来,褪去左袖露出烙铁的伤疤:“我被家人卖入花楼,又被挛提人掳去。若将军不嫌,能给我一口饱饭,我便把命给您!”
她的话引起一片哭声:“我是被丈夫卖的……”
“我被抓去后,逃回家又被哥哥卖了……”
“你们没有错!”凌云字句如铁,“一朵花好好长在野地里,被人摘了难道是花的错?错的,是管不住自己手脚的贱人!”
她目光如炬扫过士兵:“你们多少人卖过妻女?吃着她们的血肉,反倒嫌弃她们辱没家门?”
“你们口口声声说她们是婊子,她们落到这般田地,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无能!!”
男人们哑口无言,眼睛里却仍是不忿。
最终,这一百多名女子被留了下来。凌云将她们分为三队:飞燕骑由崔三娘率领,负责侦察传讯;青鸾营由红姑管理,负责缝补救治;其余人编入军屯开荒种地。
“从今天起,你们要比男人更苦更累。”凌云的声音冷峻,“但至少,你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卯时起身,戌时歇息。凌云的规矩铁一般硬:“做得好,有饭吃;偷懒的,滚出去。”
胭脂营的生活苦不堪言,训练残酷到令人发指!风沙将这群女子磨砺出火灼一般的眼神,也磨砺出了顽石一般的体魄。
她站在高处,目光扫过下面色枯槁却眼神灼灼的女子们:“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想活命,就得把自己变得比男人更厉害。”
小七递来水囊,凌云接过,却没给他半个眼神。
“男人女人没什么不同,”凌云站在高处,声音斩钉截铁,“这世道给女人套上枷锁,那我们便打破它!我能以女子之身统领千军,你们也能不靠男人活下去。”
女子们似懂非懂,但知道从此不必用身体换饭吃,不必担心被亲人贩卖,不会再让狄戎畜生糟践,这就够了。
训练残酷到姑娘们无法想象——
天未亮就得负重奔跑至黑水河取水、每日上山背石,抡大锤碎巨石……肩膀磨破,手掌血泡,膝盖结痂又裂开,每一处都被汗水浸得钻心痛。
每晚都得用酒淋湿才能撕开,帐中啜泣声不绝。
“我不如去花楼……”有女子哭喊。
凌云只冷笑:“人各有志。给她们三个馒头,逐出军营——永不得归。”
士兵的污言秽语从未断绝,直到某日有人调戏凌云,被白校尉一脚踹翻吐血。
小七目光如刀,在众人脸上掠过:“再让我听见谁肖想将军,就剁了他煮汤给大伙补身子。”
女人们咬紧牙关。再苦,苦不过挛鞮大营的日子。
凌云亲自带队开挖“竹龙”——这是她依后世滴灌技术所想出的法子。戈壁滩上,她挥镐如飞,汗滴入土。
“真能多收两成?”崔三娘抬着竹竿问。
“不仅能多收,”凌云抹去脸上泥点,“我保证往后每日都有一顿干饭。”
四个月后,新垦的五十亩地冒出嫩绿苗尖。秋收时,亩产竟真多出百余石。胭脂营不仅自给自足,还能反哺凌家军。
次年四月,崔三娘赛马胜出,徒手掰断俘虏胳膊。玄铁腰牌飞到她面前。
“飞燕骑三十人,归你管!”
红姑也得授胭脂营都统腰牌。女子们紧握铁牌,泪流满面——从附属品到堂堂正正挣军饷的军人,她们终于不必再看任何人脸色。
崔三娘立于田垄,望着一片金黄低声啜泣:
“今年,定能吃上两顿干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