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当年,大哥凌锋初战告捷时,父亲亲手赐下此物。言“此扳指,即我凌家军魂!峰儿,凌家军的统帅,是你了!”
大哥的狂喜与誓言犹在耳边。然而不久后,大哥便在一场本不该有失的小战中蹊跷失踪。
后来扳指到了二哥手中,可就在原主出嫁前不久,二哥突染“急病”,郎中刚刚跑到凌府门口就断了气,死因至今成谜……这枚扳指,是荣耀,更是染血的诅咒。
——凌云小姐,我既然用了你的身子,便一定会帮你找到大哥二哥的死因。
幼时的凌云小姐,是在两个哥哥身上长大的。
小时候,大哥二哥从来不让她走路,走到哪儿都轮流抱着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第一个拿给她。
后来大哥跟着父亲去了战场,二哥接着宠她,但凡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不出两个时辰,一定会出现在她的手里。
可是再后来,大哥失踪,母亲和二哥病死。父亲被姨娘怂恿,同意把她嫁给那个没用又变态的宁北王世子。
“唉……”一声叹息惊醒了凌云脑子里原主的记忆。
凌肃看着女儿英气勃发却难掩秀美的脸庞,一声沉重的叹息饱含着无尽无奈,“若你……是个男儿身,该多好……”
“哼!”一声清晰的不屑从凌云鼻间逸出。
她五指猛地收紧,将那枚仿佛还带着兄长亡魂温度的扳指死死攥住!一股桀骜不屈的火焰在她眼底升起。
“男儿?女儿?有何不同?!父亲!”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相撞,带着锋芒,“大哥二哥能做的,女儿——必能做得更好!”
凌云眼中能灼穿黑夜的炽热光芒,是凌肃从来不曾在任何女子眼里看到过的。那光芒里没有半分自怨自艾,只有一往无前的锐气,和睥睨一切的傲气和自信。
他眼底的无奈更深,用力拍了拍凌云依旧单薄的肩膀,声音干涩沉重:“可是云儿……你是女儿身!纵有泼天战功,朝廷……也绝不会给你爵位封赏!这是铁律!”
“爵位?”凌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目光灼灼,语气不屑且狂妄:
“父亲放心!您的女儿,从来不在乎别人给的虚妄的冠冕!我要的是有一天——”
她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
“青史之上,浓墨重彩!千载之后,世人皆知,大晋有将,女子凌云!气吞山河,镇守国门,为万世之楷模!”
数日后,蜿蜒如蛇的行军队伍,在鹰愁谷中艰难穿行。
鹰愁谷以高,险,鹰也难落脚而得名。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直插天际,嶙峋怪石如同狰狞的巨兽俯视着下方渺小的队伍。
时值仲夏,谷底自成一方幽静。两边的崖壁上爬满了各种清脆欲滴的藤蔓,上面坠着各色野花,蝶儿纷飞,虫儿嗡鸣。凉风穿过,带走一队人马长途跋涉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凌云竟生出一种进入世外桃源恍惚之感。
凌云抬头,一线澄净的碧空切入绝壁,映入眼帘的却是与谷底截然不同的生机。一丈以上,绿意迅速退去,再往上就只剩下光滑的,灰白黑相间,苔藓都爬不上去的石壁。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心中刚掠过一丝感慨,一种莫名的违和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太安静了!
除了队伍先进的脚步声,偶尔的交谈声,马儿偶尔的响鼻,以及藤叶的沙沙声……偌大的峡谷里,静得可怕不正常。
这是一条被大自然磨砺了不知几千年的峡谷,光滑的花岗岩壁应该构成天然的回声通道,可方才传令兵那么嘹亮的口令,非但没有产生应有的回声,反而像被某种东西吞噬……、
太反常了!
轰隆——!
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峡谷的寂静!打断凌云的思考。巨石呼啸着从天而降,狠狠砸入行军队列!
撞击的巨响,战马的嘶鸣……惨叫声瞬间炸开!
“靠边!靠边!”凌云嘶声大喊:“丢掉辎重,牵着马靠边!”
从天而降的突然袭击让两千凌家军乱了方寸。
马儿惊恐的挣脱缰绳,发了疯一样冲撞践踏。纵使凌云几乎喊破了喉咙,也根本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咻咻咻……
箭雨破空而来,密密麻麻,蝗群般从两侧绝壁倾泻而下,瞬间将队伍切碎!那得看你声不绝于耳,鲜血一股一股染红砂石地面。
“将军”!近卫的嘶吼声中,凌肃的战马被惊石砸中,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下马背!一支流矢穿透肩甲,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
飞落的巨石砸中凌肃胯下战马的头颅!那匹神骏的战马连悲鸣都未能发出便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击力将凌肃狠狠掼飞出去!
在他落地的同时,一支流矢,“噗嗤”一声,穿透了他肩头的甲叶缝隙,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
“父亲——!”凌云的心脏似被人一把捏住!她目眦欲裂,在漫天箭雨与飞石间急速扫视,寻找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箭雨……似乎稀疏了一瞬。
他们在换箭!机不可失!
念头在脑袋里闪过的同时,足尖在岩石上猛地一蹬,身形如贴地疾掠的狸猫,身体骤然弹射而起!
几个起落之后,凌云精准地落在一丈开外另一块外凸的岩石上,落脚点仅容半足,五指死死抠住岩壁!
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冲势,她脚尖再一点,纤细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闪电般探手抓住一条粗壮的藤蔓!
“呼——!”
藤蔓荡起!她借着巨大的惯性,瞬间横掠数丈!足尖再次精准踏在一块微凸的石棱上!
又一跃,她已稳稳落在凌肃身侧!
“父亲!” 凌云抓住凌肃一只完好的手臂,力量爆发,“走!”
腰部骤然发力,借助翻滚的惯性,重伤的凌肃被她硬生生拖拽、抛滚向最近的安全角落——那坚实的崖壁之下!
一拖!一甩!动作干净利落,“贴紧崖壁!别动!”
话音未落,凌云已经迅猛的翻滚到凌肃身边,就近拖过一匹马尸挡在两人身前。
“你……”凌肃眼睛和嘴巴张得一样大!他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凌云双眉紧皱,面容痛苦扭曲。“云儿,你受伤了?”
“脱臼。”凌云哑声回答。前一次坠崖脱臼的肩膀,这会儿正软绵绵垂在身侧,痛得凌云真抽气。
“呜……”号角的长鸣在谷里响起,盖过了所有混乱!那是凌云刚在马尸脖子上扯下的号角。那匹马是属于传令兵的。
浑身浴血的凌云已经跃上高处一块凸起的巨石。她左手抓起地上的泥土,胡乱糊在已满是血污的脸上,活像地狱里的罗刹。
“不想死的!随我突围!”
撕裂混乱的号角声,并不是激昂的战吼,而是身在绝境者喉咙里混着血水的垂死挣扎。
凌云银甲被血染红,像个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
几缕黑发被凝固的血浆黏在额角、颈侧,散乱的发丝在腥风中飘动。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是燃烧着疯狂与愤怒的地狱之火。
幸存的士兵向她聚拢,凌云的视线扫过这群跟她一样狼狈的士兵。
“想活命的——”凌云声音喉咙干涩,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锈,被爆炸的余波和濒死的呻吟撕碎,“一起,冲出去!”
士兵们奇迹般的安静,风里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突然袭击让恐慌如同附骨之蛆,士兵们眼神一片茫然,握着武器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们不知道,没了战马自己怎么跑?更不知道就凭手里的刀剑,这一千多人怎么才能打赢全副武装,丝毫没有损失的骑兵。
幸存的战马嘶鸣声里都是恐惧,焦躁地蹬踏着同伴的尸骸。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剩下赌徒。
凌云指向东侧崖壁一处不起眼的、被巨石半掩的狭窄缝隙,那根本不是什么凹洞,更像是一道地狱的裂缝。
“还能喘气的!你们想等死还是战死?”
她声音嘶哑,字字如刀,“不想等死的,用死人的身子!用碎掉的盾牌!给老子把那条缝堵严实!把受伤的和老帅塞进去!”
他们只是去黑水城戍边,根本不知道路上会有埋伏。本来就没几个盾兵,而现在,盾兵早已成了肉泥。
命令残酷而直接:“用尸体,把死人垒起来,能找到的碎甲都插上去做掩体!”
“他们现在不会再进攻,是在等着我们出去,或者,困死在这里。”
士兵们行尸走肉般望着凌云,似乎听不到她的话。
凌云忽的伸手,拽住身旁一具尸体身上的箭尾,“刺啦”一声拔了出来,指向众人:“不想死的,给老子动起来!”
“没死的弓箭手!去死人堆里扒拉!扒出能用的武器!多扒出一件,你和你婆娘就能多活一个月!扒不出,现在就给老子自己撞死去!”
“手脚没断的!去!把死人的皮甲给老子扒下来!裹到马尸上!”
凌云的话让士兵茫然的眼神一震,她知道,这群人很难做到让已经牺牲的同袍再被自己剥下盔甲。
“你的同袍已经战死,” 凌云朗声道:“他们在等着我们为他们报仇!”
轻伤的,在刚才那轮箭雨下还能站着的,都是阎王暂时没空收的幸运儿。
短暂的沉默后,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和悲伤。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开始动手拖拽尸体。
剥皮甲!士兵们颤抖着手,嘴里念叨:“兄弟,保佑我!我若是活着打退这群畜生,一定回来好好将你安葬。”
混乱中,残兵爆发出野兽般的求生本能。他们麻木地拖拽着同袍或战马的尸体,用断裂的骨茬和冰冷的铁器卡住缝隙;
他们在血泊泥泞中疯狂翻找着箭矢,甚至从自己死去的同袍身上拔出带肉的箭;
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再将这沾满秽物的甲胄胡乱套在相对完整的马尸上。他们眼里流着泪,手上沾的是温热的血和滑腻的人油。
没有人会愿意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