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陈宸专走山林小道,避开官道驿站,一路疾行。
白天隐匿休息,夜间赶路,将斥候的手段发挥到极致。
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向陈宸提问,考校他方向辨识、踪迹掩盖、野外觅食饮水的本事,甚至模拟遭遇盘查或追兵时的应对。
陈宸深知这是最后的临阵磨枪,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他记忆力极佳,悟性又高,韩青山所教,往往能迅速掌握并举一反三。
几天下来,连韩青山这般严苛的人,眼中也偶尔会闪过一丝满意。
七日后,两人抵达北疆与内地交界的一处无名山谷。
谷中有一条隐秘的溪流,韩青山在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旁停下脚步。
“我只能送你到此。”韩青山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顺着这条溪流往下游走二十里,会看到一个叫‘野羊坡’的小村落。村头第三家,门口挂着破旧蓑衣的,就是暗桩。记住联络方式和信物,遇事莫慌,多看多听少言。”
“学生谨记韩教习教诲。”陈宸郑重行礼。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这位沉默寡言的武人教习多了几分真正的敬意。
韩青山点点头,不再多言,身影一晃,便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谷中只剩下陈宸一人,以及潺潺的溪流声与偶尔的鸟鸣。
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和对未知的忐忑瞬间包裹了他。
他深吸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辨认了一下方向,他并没有立刻沿着溪流走,而是先找了个隐蔽处,仔细检查了自身的装备,用泥土稍稍修饰了脸部和手部裸露的皮肤,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赶路的贫苦少年,这才小心翼翼地向下游潜行。
二十里山路,对经过严格训练的陈宸而言不算什么。
黄昏时分,他远远看到了坐落在山坳里的“野羊坡”。
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显得破败而宁静。
他没有贸然进村,而是在村外的高处潜伏下来,仔细观察。
他注意到村口有几个孩童在玩耍,一个老汉在修补渔网,一切看似寻常。
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村头第三户人家。
那家门口确实挂着一件破旧的蓑衣,院子里晾着几件普通的粗布衣服,屋门紧闭。
他耐心地等到天色完全黑透,村中灯火零星亮起,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那户人家的屋后。
他按照夜凰所授,在窗棂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炭笔轻轻划了三道短横,一道长竖——这是听雨阁表示“自己人,求助”的暗号。
做完这一切,他隐入屋后的阴影中,屏息等待。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形佝偻、满脸褶子的老农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嘴里嘟囔着“这破天,怕是又要下雨”。
随即看似随意地走到屋后,拿起靠在墙边的柴刀,似乎要劈柴。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棂,当看到那几道新鲜的划痕时,劈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陈宸在阴影中看得分明,心脏微微提起。
那老农劈了几下柴,又嘟囔着“忘了拿绳子”,转身回了屋。
片刻后,屋后靠近陈宸藏身之地的一扇极小、极隐蔽的气窗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传出:“风急雨骤。”
这是对接的上半句暗号。陈宸立刻低声回应:“盼有蓑衣。”
暗号对上,气窗后沉默了片刻,那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惊讶:“进来,从后面,快。”
陈宸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从那仅容一人钻过的气窗滑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照出老农那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与佝偻身形截然不同的眼睛。
“上面来的?”老农,或者说暗桩,迅速关好气窗,低声问道,语气带着审视。
他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半大少年。
“是。”陈宸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看似麻木,却暗藏机警的脸。
他取出那枚雨滴状的信物印记,在灶火的微光下晃了晃。
暗桩仔细辨认后,眼中的疑虑稍减,但依旧凝重:“小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北疆!胡人的马蹄声有时候夜里都能听见!上面派你来,所为何事?”他显然不认为一个少年能担得起什么重任。
陈宸没有因对方的轻视而动气,平静地说道:“奉命探查黑云隘军械延误一事。把你知道的,关于黑云隘,尤其是守将胡成,以及近期过往商队、信使的异常情况,都告诉我。”
他的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暗桩微微一愣,收起了几分小觑之心。
暗桩叹了口气,蹲在灶膛边,压低声音:“黑云隘……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守将胡成,是兵部刘侍郎的小舅子,为人贪婪跋扈,雁过拔毛。过往商队,不管运的什么,不留下三成买路财,休想通过。军械延误?哼,我看不是延误,是根本就被他扣下了!”
“扣下军械?他敢?”陈宸皱眉。
“有什么不敢?”暗桩冷笑,“借口多的是!道路被山洪冲毁需要修缮啊,车辆损坏需要检修啊,甚至可以说遭遇了小股流匪袭击,需要清查……拖上个把月太平常了。等风头过了,那批军械是拆散了卖铁,还是偷偷运出去卖给……嘿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意味深长地没有说完。
陈宸心中凛然,这与他和夜凰分析的几乎一致。
“有证据吗?或者,知道军械具体被藏在何处吗?”
暗桩摇摇头:“胡成狡猾得很,隘口守得跟铁桶一样,外人根本进不去核心区域。我们的人试过几次,都折了。只知道所有被扣下的物资,都会先运到隘口后方三里处的那个废弃的土围子里,由胡成的亲兵把守,之后怎么处理,就不知道了。”
土围子……陈宸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最近隘口有什么异常?有没有身份特殊的人来往?”陈宸追问。
暗桩想了想:“异常……说起来,大概十天前,有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打着……好像是户部勘合的路引,但气派不像寻常官吏,进了隘口就没再出来。带队的是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没什么胡子,说话尖声细气的,看着……有点邪性。”
面色白净,无须,尖声细气?陈宸心中一动,这描述……倒像是宫中内侍!
难道京城那边也有人插手了?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又仔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再也问不出什么,陈宸才停下。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
“我需要进那个土围子看看。”陈宸对暗桩说道。
暗桩吓了一跳:“小子,你疯了?那里守卫森严,连只野猫都溜不进去!”
“总得试试。”陈宸眼神坚定,“我需要你帮我准备几样东西……”他低声说出自己的要求。
暗桩看着他稚嫩却决绝的脸庞,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是上面派来的,老头子我就陪你疯一回!东西明天给你弄来。不过小子,我可告诉你,万一出了事……”
“我不会连累你。”陈宸打断他,语气平静,“若我三日未归,或传出任何不利消息,你即刻撤离,销毁所有痕迹。”
暗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这一夜,陈宸在暗桩家狭窄的阁楼上,和衣而卧。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霉味,远不如书院舒适。
但他脑中飞速运转,反复推演着潜入土围子的计划,思考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方案。
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一种即将亲手揭开迷雾、验证自身所学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