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郡的冰雪与暗流,并未能立刻影响到千里之外的皇城。京畿的雪势已歇,虽依旧寒冷,但街市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喧嚣,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感,如同弓弦在无声地绷紧。
公主府内,初颜看着青羽呈上的来自河间郡的密报,指尖在“遇袭”、“庞禄虚与委蛇”、“存粮疑云”等字眼上轻轻划过,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果然不出所料。”她放下密报,声音平静,“李铭和庞禄,还是那些老手段。刺杀不成,便想利用地方势力拖延、搪塞,甚至制造民怨。”
“殿下,赵破虏请求京中施加压力,以防李铭狗急跳墙,干扰北地赈灾。”青羽禀报道。
初颜微微颔首:“是时候给我们的李侍郎再添一把火了。”她沉吟片刻,道:“之前让你收集的,关于李铭及其党羽关联商号、田庄违规牟利的证据,整理得如何了?”
“已初步整理完毕,涉及漕运、盐引、皇商采购等多个方面,虽非铁证如山,但足以引起都察院那帮御史的兴趣。”青羽回道。
“不必铁证如山。”初颜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只要风声放出去,自然有人会闻风而动。你安排一下,将部分不那么关键、但足以让李铭焦头烂额的线索,‘无意中’泄露给几位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记住,要做得干净,像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属下明白。”青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阴谋,逼着李铭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应付京中的弹劾,无暇他顾。
“还有,”初颜继续道,“以本宫的名义,给京兆尹递个帖子,就说本宫忧心北地灾民,愿捐出部分俸禄和体己,在城外设立几处粥棚,赈济涌入京城的流民,请京兆尹行个方便,并协助维持秩序。”
青羽愣了一下:“殿下,此举……是否会引来非议?说您收买人心?”
“本宫赈济灾民,何错之有?”初颜淡淡道,“他们要说,便由他们说去。正好让天下人看看,是谁在真心为民,又是谁在只顾着争权夺利。民心向背,有时候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
“是!殿下深谋远虑!”青羽由衷佩服。这一手,既实实在在做了善事,安抚了可能因北地灾情涌入京城的流民,避免了京城生乱,又巧妙地在民间为公主塑造了仁德的形象,可谓一箭双雕。
“郭莽那边呢?最近有何动静?”初颜又问。
“郭尚书似乎安静了许多,除了催促工部尽快解决军械延误的问题,并未有其他异动。看来是被殿下之前敲打军械供应链的手段震慑住了。”
“震慑?”初颜轻轻摇头,“郭莽是个莽夫,但绝非蠢人。他此刻的安静,未必是怕了,更可能是在等待时机,或者……另有所图。不要放松对他的监视,尤其是他与宫中、以及几位皇子的往来。”
“是!”
安排完京中事宜,初颜走到暖阁,看着那几盆在炭火呵护下绿意盎然的红焰薯苗,眼神柔和了些许。这些顽强的生命,是她所有谋划的根基和希望。
“开春……一定要赶上。”她低声自语。
就在初颜于京城运筹帷幄之时,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通往北地的官道上酝酿。
一支由数百辆粮车组成的庞大队伍,在重兵护卫下,正艰难地在尚未完全疏通的雪原官道上跋涉。这是由朝廷紧急从江南调拨、经由运河转陆路运往北地的第一批大宗赈灾粮草,负责押运的是户部一名员外郎,以及一营京畿卫戍部队。
队伍行至河间郡与邻近平陆郡交界的一处名为“野狼峪”的险要山地时,已是人困马乏。此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岖,虽经初步清理,依旧积雪深厚,行车极为困难。
押运的户部员外郎姓周,是个没什么背景、靠着熬资历升上来的官员,此刻正坐在马车里,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险峻的山势。
“大人,前面就是野狼峪最窄处了,地势险要,是否让队伍暂停休整,派斥候先行查探?”一名卫戍部队的校尉策马过来请示。
周员外郎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若在此耽搁,恐怕天黑前赶不到预定的驿站。他犹豫了一下,道:“此地虽险,但毕竟还是官道,光天化日,想必不会有太大问题。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尽快通过野狼峪!”
“是!”校尉虽觉不妥,但上官有令,只得遵从。
庞大的粮车队如同一条臃肿的长龙,缓缓驶入狭窄的峪口。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冰雪的山崖,枯树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车队大半进入峪口,前后难以呼应之际,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连串沉闷的巨响从两侧山崖上传来!只见巨大的雪块、石块混合着粗壮的滚木,如同山崩一般,朝着峡谷中的车队倾泻而下!
“有埋伏!保护粮车!”校尉目眦欲裂,厉声嘶吼!
然而,在如此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渺小。滚落的雪石瞬间淹没了队首的数十辆粮车,押运的兵士和民夫惨叫着被吞没、砸死。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冲乱了队形,整个峡谷陷入一片混乱!
“杀——!”
紧接着,两侧山崖上冒出无数黑影,他们身着白衣,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手持弓弩,朝着混乱中的车队倾泻箭雨!更有悍匪顺着陡坡滑下,挥舞着钢刀,见人就砍,见车就烧!
“是土匪!是雪匪!”幸存的兵士惊恐地叫喊着,组织起零星的抵抗,但在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地形劣势下,节节败退。
周员外郎所在的马车也被几块落石击中,车夫当场身亡,拉车的马匹受惊,拖着破损的马车冲向崖壁,轰然撞毁。周员外郎头破血流地被甩出车厢,尚未爬起,就被一名冲来的白衣匪徒一刀结果了性命。
战斗,或者说屠杀,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当峡谷中再无站立的官兵,白衣匪徒们迅速开始搬运尚未被毁的粮车,或用骡马驮运,或直接倾倒焚烧,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显然并非寻常乌合之众。
浓烟与血腥气冲天而起,染红了野狼峪洁白的雪地。
消息传回京城,已是三日之后。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陛下!野狼峪赈灾粮队遇袭,数百万石粮草被劫掠焚毁,押运官兵几乎全军覆没,户部员外郎周明殉国!此乃北地赈济之重大挫折,亦是对我大渊朝廷的猖狂挑衅!”兵部尚书郭莽第一个出列,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情绪)。
龙椅上,萧景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数百万石粮食,关乎无数灾民的生死,竟然在官道上被劫掠一空!这简直是扇在他这个皇帝脸上的耳光!
“查!给朕彻查!”萧景琰的声音如同冰碴,“是何方匪类,如此胆大包天?!沿途州县是干什么吃的?!兵部、刑部、户部,都给朕一个交代!”
李铭也立刻出列,一脸沉痛:“陛下,粮队被劫,北地赈济雪上加霜,臣身为户部侍郎,难辞其咎!然,臣以为,此事颇为蹊跷。野狼峪虽地势险要,但并非匪患重灾区。如此规模的匪徒,能精准伏击朝廷大队粮草,行动迅捷,事后消失无踪,绝非普通山贼流寇所能为!其中,恐有内情!”
他这话,意有所指,瞬间将不少人的目光引向了负责协理北地赈灾的初颜公主。粮队是在她协理期间出事的,路线、行程,她是否知情?
初颜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她稳步出列,声音清晰而镇定:“皇兄,粮队被劫,损失重大,臣妹协理赈灾,确有失察之责,请皇兄降罪。”
她先认下失察之责,堵住了一些人的嘴,随即话锋一转:“然,正如李侍郎所言,此事绝非寻常匪患。数百万石粮草,目标巨大,匪徒选择在野狼峪动手,时机、地点拿捏得如此精准,行动如此干净利落,绝非巧合。臣妹怀疑,此乃有心之人,刻意破坏北地赈济,意图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李铭、郭莽,以及朝堂上神色各异的群臣,一字一句道:“请皇兄下旨,严查此案!不仅要查匪徒来历,更要查清,是何人走漏了粮队行程消息?是何人能为匪徒提供如此详尽的情报和支援?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巨大的黑手!”
朝堂之上,瞬间寂静无声。
初颜这番话,直接将案件的性质,从“匪患”提升到了“阴谋祸国”的层面!矛头直指朝中某些势力!
萧景琰目光锐利如鹰,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初颜身上。
“准奏!此案,由三司会审,初颜公主协理督查!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群祸国殃民的蛀虫揪出来!”
“臣妹领旨!”初颜躬身,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
野狼峪的烟火,烧掉的是粮食,点燃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朝堂风暴。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