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澎湖誓师 - 剑指台员
东南季风鼓荡着漫天的云絮,也将万顷碧波揉碎成无数跃动的金鳞。大明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初夏,澎湖妈宫港内外,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大小数百艘舰船在此汇聚,组成了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混合舰队。烈烈雄旗在主桅顶上猎作响,那明黄的“明”字和赤红的“明”字火焰旗,宣告着这支力量所属的煌煌天威。
舰队核心,是五十余艘新近下水的“镇”字级与“海”字级炮舰。这些由崇祯皇帝亲自审定草图、格物院与工部联手、融合中西造船技艺精华打造的战舰,构成了大明新式水师的中坚。尤其是那艘作为旗舰的“镇海号”,体型尤为庞大,船体修长而坚固,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蛰伏的鳞甲,森然之气迫人眉睫。甲板上,水兵们号衣鲜明,动作整齐划一,正在进行最后的战备检查,燧发枪上的刺刀在日光下闪烁着寒芒。
而与这些规整的朝廷舰队相比,环绕在外围的船只则显得五花八门,却同样透着一股久经风浪的彪悍之气。福船、广船、鸟船、乃至一些俘获改造的西式帆船,式样各异,大小不等,但船帆上大多绘有狰狞的蟒龙或飞虎图案,船首像也多是张牙舞爪的异兽。这些船只上的水手,肤色黝黑,发型随意,衣着混杂,甚至许多人身配短刃,眼神锐利如鹰,他们便是纵横东南沿海、令西洋殖民者和各路海盗闻风丧胆的郑氏舰队。此刻,他们应朝廷征召,汇聚于此,与昔日或敌或友的官军并肩作战。
“镇海号”的宽阔尾楼甲板上,此次征东之役的主帅,兵部右侍郎、钦差征东将军沈廷扬,正凭栏远眺。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因长年海上奔波,皮肤呈古铜色,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沉静如渊,却又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而是以皇商起家,凭借卓越的海贸才能和对海洋的深刻理解,一步步得到皇帝的信重。此刻,他身着绯色孔雀补服,外罩一件特制的防水油氅,既显朝廷大员的威仪,又不失海事者的干练。
他的身旁,站着此次战役的副帅,刚刚被正式任命为福建水师提督的郑芝龙。郑芝龙正值壮年,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精悍,一身簇新的二品武官袍服穿在他身上,仍掩不住那股草莽豪雄的霸气。他双手扶着栏杆,指节粗大有力,望着港内云集的战舰,尤其是那支属于他个人的庞大船队,眼中既有志得意满,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一官兄,”沈廷扬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了郑芝龙的别号以示亲近,“看到眼前这番景象,作何感想?”
郑芝龙收回目光,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沈军门,不瞒你说,郑某在海上飘荡半生,见过的船队不少,但如此威势,集天朝王师与海上儿郎于一体的雄壮之师,确是头一遭!此番征讨红毛夷,收复台员,定能马到成功!”他话语豪迈,心底却暗自凛然。朝廷这支新式水师,虽数量不及他麾下,但舰船之精良、军容之整肃、装备之犀利,远非他那些靠接舷跳帮肉搏为主的旧式船队可比。尤其是那“镇海号”侧舷隐约可见的重炮,让他这个老海狼都感到心悸。皇帝陛下……不,是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天子,这几年暗中积蓄的力量,实在可怕。
沈廷扬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远方海天相接之处,那里,是台员岛的方向。“是啊,此乃陛下圣心独运,励精图治数年之成果。昔日我等海商,受尽西夷欺压,往来贸易,还需看人脸色,甚至时有同胞被屠之惨剧。如今,也该让那些盘踞台员、窃据我土的荷兰人,尝尝我大明雷霆之怒了。”
他语气并不激昂,但话语中的决心却如磐石般坚定。郑芝龙闻言,神色也肃穆起来。他想起多年前,颜思齐、李旦等前辈开拓台员的艰辛,也想起荷兰人强占大员(安平)、修建热兰遮城的霸道,更想起陛下许下的承诺:收复台员后,将由他郑芝龙主导对日、对南洋的贸易,朝廷水师将为其保驾护航,而他的舰队,也将获得部分新式舰船和火器的补充。这是一场交易,更是一次赌博。赌赢了,郑家将真正洗白,成为朝廷倚重的海上柱石,权柄和财富远超现在;赌输了……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静的沈廷扬,以及舰船上那些眼神冷漠、训练有素的官兵,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陛下不会允许他输,或者说,陛下不会允许这场战役失败。
“军门所言极是!”郑芝龙抱拳道,“红毛夷欺人太甚,占我土地,掠我资源,更阻我海路。此番定要将其连根拔起!我郑家儿郎,愿为前锋!”
沈廷扬转过身,看着郑芝龙,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无形的笑意:“一官兄勇毅可嘉。前锋重任,非你莫属。你对台员水道、荷夷布防最为熟悉,大军登陆,还需你部引导策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陛下有口谕给你。”
郑芝龙神色一凛,连忙躬身:“臣,郑芝龙恭聆圣谕!”
沈廷扬肃容道:“陛下说:‘告诉郑芝龙,朕知他海上称雄,不易。此番用他,是取其长,亦是予其路。台员收复,朕不吝公侯之赏,但若心存异志,阳奉阴违……’。”沈廷扬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却让郑芝龙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郑芝龙深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请军门回禀陛下,臣郑芝龙,必当竭尽全力,克复台员!若有贰心,天人共戮!”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最后一次确认。天子的耳目,恐怕早已渗透到他舰队的各个角落。
这时,一名书吏捧着一个黄绫覆盖的托盘快步走来,躬身道:“军门,吉时已到,誓师典礼可否开始?”
沈廷扬点了点头:“开始吧。”
很快,旗舰“镇海号”主桅上升起了一面巨大的令旗。各舰看到信号,纷纷安静下来,水手官兵在各自主官带领下,在甲板上列队肃立。港岸上,从福建等地抽调而来的陆战营官兵,以及郑氏麾下的登岸步卒,也都盔明甲亮,排成了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旌旗猎猎,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在整个澎湖上空。
沈廷扬走到舰楼高处预设的香案前。香案上,陈列着牛、羊、猪三牲祭品,以及象征皇帝权威的节钺。郑芝龙及一众高级将领、参军、监军等,按品级肃立其后。
沈廷扬焚香祷告,声音清越,借助船上简易的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旗舰,并通过旗语和传令小船,将他的誓言精神传递到整个舰队:
“皇天明鉴,后土共睹!我大明承天命,抚万邦,恩泽四海。然,西夷荷兰,僻处荒陬,狼子野心,竟敢侵我疆土台员,虐我商民,掠我资源,阻我航道,罪孽滔天,人神共愤!”
“今,奉大明皇帝陛下圣谕,特兴王师,吊民伐罪!本将军受命专征,尔等将士,皆乃国之干城,海之砥柱!当同心戮力,奋勇争先!”
“此战,上承天子威德,下顺黎庶期盼!师出有名,堂堂之阵! 凡我将士,进则重赏,退则严刑!临阵畏缩者,斩!通敌卖国者,斩!扰民劫掠者,斩!”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沈廷扬的声音陡然拔高,引用了前朝威继光的名句,更添气势,“荡平荷夷,收复台员,在此一举!扬我大明国威,正我华夏衣冠!”
“大明万胜!陛下万岁!”沈廷扬举起右臂,高声呼喊。
“大明万胜!陛下万岁!”
“荡平红毛!收复台员!”
“万胜!万胜!”
顷刻间,吼声如雷,从“镇海号”蔓延至整个舰队,再到岸上的陆军方阵。数千上万人的齐声呐喊,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声浪,震得海波为之荡漾,云气为之翻腾。火炮轰鸣,作为誓师的礼炮,隆隆巨响在海天之间回荡,宣告着一场决定东亚海权归属的战役,正式拉开序幕。
郑芝龙看着眼前山呼海啸般的场景,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呐喊,胸中也禁不住热血沸腾。他惯见的是海贼帮派的歃血为盟,是刀头舔血的利益结合,何曾见过如此军容鼎盛、号令严明的王师气象?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心中暗道:“或许,跟着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真能搏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誓师完毕,沈廷扬回到指挥舱,巨大的南洋海图已然铺开。他看向郑芝龙,以及围拢过来的诸将参军,沉声道:“郑提督,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进兵?”
郑芝龙收敛心神,走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台员岛西南海岸的一处:“军门,红毛夷主力集中于大员岛(注:当时台员岛西南海岸有沙洲,热兰遮城建在大员岛上,与台员本岛有浅海相隔)的热兰遮城。此城乃其棱堡,火炮众多,易守难攻。我军若直扑城下,必遭其舰炮与城防炮夹击。”
他手指移动,划向热兰遮城以北的一处海湾:“我军可先遣精锐舰队,由此处登陆,夺取这处高地,建立炮兵阵地,轰击热兰遮城及其外围工事。同时,主力舰队封锁海口,断其外援。待陆上炮兵就位,削弱其防御后,水陆并进,四面合围,则红毛夷必成瓮中之鳖!”
一位来自兵部的参军皱眉道:“郑提督,此策虽好,但登陆部队易遭荷夷反击,风险不小。且我军新式火炮虽利,但能否压制棱堡重炮,尚未可知。”
郑芝龙自信一笑:“参军大人放心。此地水文,我了如指掌。红毛夷兵力有限,主力必龟缩城内。只要登陆迅速,建立稳固滩头,其必不敢轻易出城野战。至于火炮……”他看了一眼沈廷扬,“陛下遣格物院高人随军,更有新式‘破垒弹’,想必不会让我等失望。”
沈廷扬目光扫过海图,沉吟片刻,决断道:“便依郑提督之策!传令:郑芝龙率本部舰队为前锋,引导第一波登陆船队,抢占北线尾岛(注:即北汕尾岛)高地!本帅亲率主力舰队跟进,封锁台员海域!各舰检查武备,饱餐战饭,明日寅时,扬帆启航,剑指台员!”
“得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进行最后的调整。黄昏的余晖洒在澎湖湾,给每一片帆、每一门炮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边,肃杀而壮丽。
沈廷扬独自走出船舱,再次望向东南。海风拂面,带来咸腥的气息。他知道,一场硬仗即将开始。这不仅是对荷兰人的战斗,更是检验大明新政成果、开启海洋帝国之路的关键一步。他想起离京前,陛下在乾清宫东暖阁对他的嘱托:“沈卿,此战,不仅要胜,更要胜得漂亮。要让四海皆知,大明海权,不容挑衅!朕在京师,静候佳音。”
“陛下,”沈廷扬在心中默念,“臣,定不辱命!”
远方的海平面下,最后一缕阳光沉入黑暗,而明日,将是烈焰与钢铁主宰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