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远城的夜，在经历了西市广场的动荡与将军府的诡异死亡后，并未恢复往昔的宁静。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如同冬日清晨的寒雾，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那座刚刚失去主人的守将府邸。
赵珩站在周猛的书房内，这里已经被亲卫彻底控制。烛火通明，映照着他年轻却布满凝重与疲惫的脸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提醒着不久前这里发生过的离奇死亡。
陈锋指挥着几名信得过的亲卫，正在对书房进行第二轮更细致的搜查，每一寸地板、每一面墙壁、每一件摆设都不放过。那名发现密道的校尉名叫张闯，此刻正垂手肃立在赵珩身旁，详细禀报着发现密道的经过。
「……殿下，密道入口就在这书架之后，机关颇为精巧，若非属下无意中碰落了架上一本《六韬》，听到后面传来空洞回响，恐怕也难以察觉。」张闯语气带着后怕与兴奋，「属下带人进入后，发现通道颇长，尽头是一间石室，周猛……便倒毙在石室中央，身边散落着一些书信和杂物。」
赵珩的目光扫过那个已经被移开的书架，后面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口。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回手中那枚玄铁令牌上。令牌触手冰凉，上面的鹰隼图案线条凌厉，充满了异域风格，绝非胤朝官制之物。
「除了这令牌和已呈给殿下的密信，石室内可还有其他发现？」赵珩沉声问道，指尖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
张闯略一思索，回道：「回殿下，石室内陈设简单，除一桌一椅外，只有一个上了锁的铁匣。属下等不敢擅动，已原样取出，请殿下过目。」
说着，他示意一名亲卫将一个一尺见方的黑色铁匣捧到赵珩面前。铁匣样式古朴，锁孔特殊，看起来十分坚固。
赵珩接过铁匣，掂了掂，分量不轻。他尝试着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
「去找个手艺好的锁匠来，要快，要嘴严。」赵珩将铁匣递给陈锋。
「是，殿下。」陈锋领命，立刻安排人手去办。
等待锁匠的间隙，赵珩再次展开那几封从周猛身上搜出的密信。信上的北狄文字他只能辨认部分，但结合那枚鹰隼令牌，通敌的罪名已是铁证如山。让他心惊的是，信中提到的一些边军调动细节，甚至比他知道的还要详尽！这说明周猛在军中的同党，绝不止王瑾一人，其背后可能牵扯更深。
「殿下，」陈锋低声禀报，「末将已初步审问过周猛府上的亲兵和幕僚，大多对密道和通敌之事矢口否认，只说是周猛贪财，与王瑾勾结倒卖军资。唯有周猛的那个心腹师爷，在周猛死后便吓得精神恍惚，反复念叨‘报应’、‘冰鬼索命’……」
「带他过来。」赵珩眼神一凝。
很快，一个穿着青色长衫、面色惨白如纸的中年文士被带了上来。他浑身抖如筛糠，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嘟囔着：「来了……她来了……穿着黑衣服……从地底下来的……冰……好冷……」
赵珩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着本世子！」
那师爷被赵珩的气势所慑，浑身一颤，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到赵珩脸上，但恐惧依旧深植。
「周猛是如何死的？」赵珩一字一顿地问道。
「冰……冰针……是冰针……」师爷牙齿打颤，语无伦次，「神女……不，是妖女……她隔空……就那么一指……将军……将军他就……心口结冰了……死了……浑身都冷了……」
尽管已经从张闯口中听过一次，但亲耳听到现场目击者（虽然是间接目击）用如此惊惧的语气描述，赵珩心中依旧泛起一丝寒意。隔空伤人，心口结冰？这真的是武功吗？还是……如百姓所言，是神鬼之术？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压下心中的悸动，继续追问：「周猛与北狄何人勾结？这令牌代表什么？除了王瑾，军中还有谁是他们的同党？」
师爷猛地摇头，双手乱摆：「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将军他从不让小的过问这些……他只说……只说是在为一位京里的大人物办事……那位大人物手眼通天……和北狄……北狄那边也有联系……具体是谁，小的这等身份，怎配知晓……」
「京里的大人物？」赵珩瞳孔微缩，「哪位？」
「不……不知道名讳……」师爷眼神闪烁，似乎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事情，「将军有一次酒后……曾失言……说……说那位贵人……连摄政王都要忌惮几分……是……是宫里……」
他的话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意识到了失言的可怕，死死咬住嘴唇，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宫里？」赵珩的心猛地一沉。能让萧绝都忌惮几分的宫里人？太后？还是……先帝留下的某位太妃？或者是某个掌权的大太监？无论是谁，这都意味着，萧绝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而北狄的触角，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已经伸到了胤朝的心脏——皇宫大内！
这个消息，比周猛通敌本身，更让赵珩感到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锁匠被带了进来，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看到满屋的军士和面色冷峻的世子，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打开它。」赵珩指向那个铁匣。
锁匠不敢怠慢，颤巍巍地取出工具，凑到铁匣的锁孔前仔细端详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殿下……这……这是‘九转同心锁’，构造极为复杂，小的……小的只有五成把握，而且强行开锁，可能会触发里面的自毁机关……」
「尽力而为，若触发机关，恕你无罪。」赵珩淡淡道。
锁匠这才松了口气，凝神静气，开始操作。细微的机簧转动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锁匠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赵珩耐心地等待着，目光不时扫过那黑黢黢的密道入口，心中念头飞转。周猛、北狄、京中贵人、冰焰神女……这几者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那神女出手除掉周猛，是替天行道，还是……借刀杀人，或者另有图谋？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打破了沉寂。
「开了！殿下，打开了！」锁匠长吁一口气，抹了把汗，退到一旁。
赵珩上前，亲手掀开铁匣的盖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摞书信、账册，以及几份用火漆封存的卷宗。
他首先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开一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这并非军械粮草账目，而是一本行贿记录！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或等价物），受贿者赫然是朝中多位官员，从六部主事到地方督抚，甚至还有几位宗室子弟！而行贿者，落款是一个简单的代号——「鹰」。
赵珩强忍着怒火，又拿起几封书信。这些信并非北狄文所写，而是胤朝文字，但用语隐晦，涉及大量的暗语。他快速浏览着，结合账册上的名字，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周猛并不仅仅是边关的一个贪腐守将，他更像是一个枢纽，一个连接北狄、朝中贪官、以及那位「京中贵人」的中间人！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边境的便利，为北狄提供情报、默许其小规模渗透，同时利用北狄的资源和朝中贪官的网络，为自己和背后的势力攫取巨额利益，并打压异己。
而所有的线索，无论是账册上的代号，还是密信中的暗示，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源头——那枚玄铁令牌所代表的势力。
赵珩拿起那份用最严密火漆封存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只有薄薄几页纸，记录的却是一个代号为「惊蛰」的计划片段。内容残缺不全，但关键词令人触目惊心：「……甲子年秋……龙骧军换防……落霞谷……借道……直取京畿……」
龙骧军！拱卫京师的三大主力之一！落霞谷，则是进入京畿地区的咽喉要道！
这「惊蛰」计划，竟是一个里应外合，意图颠覆胤朝江城的巨大阴谋！虽然只是片段，但结合周猛的身份和之前的线索，其真实性极高！
赵珩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他没想到，自己奉命来苍远城查案，原本以为只是揪出一窝蛀虫，却意外地撬动了如此庞大、如此致命的一个阴谋！若非那「冰焰神女」意外出现，促使周猛暴露并诡异死亡，这个秘密不知还要被隐藏多久！一旦「惊蛰」计划发动，后果不堪设想！
「陈锋！」赵珩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末将在！」
「立刻加派人手，将周猛府邸、王瑾府邸，以及所有与二人过往密切的官员府邸，全部秘密监控起来！许进不许出！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与他们接触！」
「是！」
「张闯！」
「属下在！」
「你亲自挑选二十名精干斥候，分成四组，持我令牌，沿着苍远城通往北狄的所有大小路径，包括已知和未知的商道、密道，进行地毯式侦查！重点探查近期是否有北狄精锐小队活动的痕迹，以及……是否有身份不明的胤朝人士与北狄接触！」
「遵命！」
「还有，」赵珩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仅容陈锋和张闯二人听见，「今日在书房、在密室内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京中贵人、‘惊蛰’计划、以及……神女之事，列为最高机密，若有半分泄露，军法从事！」
「末将（属下）明白！」陈锋和张闯心中一凛，齐声应道。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苍远城的军政机器，在赵珩的掌控下，开始高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原本因为周猛暴毙而可能产生的混乱，被迅速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外松内紧的肃杀氛围。
处理完这些紧急事务，赵珩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他揉了揉眉心，目光再次落在那黑黢黢的密道入口。
「殿下，您劳累一夜了，不如先回驿馆休息片刻？此处有末将看守，绝不会出任何纰漏。」陈锋关切地劝道。
赵珩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不，我要亲自再下一趟密道。」
他有一种直觉，周猛经营多年，这密道和石室，绝不仅仅是用来藏匿罪证那么简单。或许，还有更关键的线索，隐藏在更深处。
……
地下渠道，另一处隐秘据点。
油灯如豆，映照着冷焰略显苍白的脸。她盘膝而坐，缓缓调息，试图平复因强行催动力量而翻腾的气血。
哈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姑娘，世子那边动静很大。全面封锁了周猛和王瑾的府邸，派出了大量斥候侦查边境通道，看样子，是信了那些‘证据’，要深挖下去了。」
冷焰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冷：「他若连这点警觉和魄力都没有，也不配做定北侯的世子了。」
「咱们留下的那些‘饵’，他应该都咬钩了。尤其是那份关于‘惊蛰’计划的残卷，够他和他背后的定北侯府忙活一阵子了。」哈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惊蛰’计划半真半假，真的部分足以引起他们的高度重视，假的部分，正好可以误导萧绝，让他以为自己的核心机密已经暴露，自乱阵脚。」冷焰语气平淡，「我们要的，就是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撕咬。」
「姑娘神机妙算。」哈森由衷赞道，随即又有些担忧，「不过，世子似乎对‘神女’的身份格外关注，派了不少人在暗中查访。我们是否需要再转移？」
冷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赵珩的重点现在放在清查内鬼和防范北狄上，对城内的搜查反而会有所松懈。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传令下去，所有据点进入静默状态，非必要不联络，不行动。」
「是。」
「北狄那边，有什么反应？」冷焰问道。
「鹰隼令牌和周猛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回去了。北狄那位‘鹰王’兀术，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他损失了周猛这条重要的眼线和通道，绝不会善罢甘休。属下担心，他会报复。」
「报复是必然的。」冷焰眼中寒光一闪，「就看他的报复，是针对胤朝边军，还是针对……我们这位‘多管闲事’的神女了。」
她站起身，走到墙壁旁，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胤朝与北狄边境地图。她的手指，轻轻点在苍远城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掠过广袤的草原，最终停留在北狄王庭的方向。
「告诉我们在北狄的人，密切关注兀术的动向。另外，想办法，让兀术知道，周猛是因为与胤都某位贵人内斗，才被灭口的。而那位贵人，似乎有意切断与他的合作，独吞利益。」
哈森眼睛一亮：「姑娘的意思是……祸水东引，让兀术去怀疑萧绝？」
「狗咬狗，一嘴毛。」冷焰冷冷一笑，「无论他们谁胜谁负，对我们都有利。」
「妙计！属下这就去安排！」
哈森领命而去。据点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冷焰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深邃。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周猛这个钉子被拔除，定北侯世子与萧绝之间的矛盾被点燃，北狄这条线也被成功搅乱。
但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仅仅是开始。萧绝在胤都根基深厚，党羽遍布朝野军中。北狄兀术骁勇善战，野心勃勃。想要扳倒他们，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袖中的瓷片传来熟悉的冰冷触感，仿佛在提醒她勿忘初心，勿忘那刻骨的仇恨与屈辱。
她轻轻摩挲着瓷片边缘，低声自语，如同魔鬼的呢喃：
「萧绝，兀术……好好享受我送上的这份‘开胃小菜’吧。大餐，还在后面。」
夜色更深，苍远城内外，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悄然撒开。而执网之人，却隐于最深的黑暗之中，冷眼旁观，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