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筐边沿磕着青石板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灰雀。陈广林粗糙的拇指碾过玉米棒子上的颗粒,金黄的苞谷粒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唯有掌心那三粒滚落的,像被人用指甲尖剜去了边角,在苍白的指缝间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的气音,像老屋梁柱被虫蛀穿时发出的细微崩裂声。三十年光阴在掌心跳成一片模糊的黄,却又在某个瞬间清晰得能看见妻子临终前攥紧他手腕的指节——那时她颧骨上的肉早被饥荒啃得凹陷,却偏要在掌心划出三道浅痕,像极了此刻竹筐里三粒玉米的排列。
广林哥,该喝药了。西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裹着艾草味的热风涌出来。陈广林慌忙将三粒玉米拢进掌心,指腹碾过苞谷皮时触到一道极浅的棱纹,那是饥荒年月在玉米棒子上烙下的印记,如同妻子无名指根那道永远长不好的疤。
药碗磕在八仙桌上的声响格外清脆。他盯着窗棂上凝结的水汽,看那些蜿蜒的水痕如何慢慢聚成妻子弯眉的形状。案头青瓷瓶里的旱烟早已熄灭,烟杆上包浆温润的龙头处,还留着王秀兰临终前咬出的齿印——那年她把最后一口救命的玉米糊糊喂进他嘴里,自己却啃着灶坑里未燃尽的玉米芯。
爷爷,鸡又啄食囤里的玉米了!双胞胎妹妹槐花的嗓音像浸了霜的棉线,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沙哑。陈广林猛地回头,正看见大孙女桂花踮脚去够窗台上的桃木梳,乌发间别着的槐花瓣簌簌落在青砖上,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王秀兰鬓角的鬓发重叠。
竹篾筐突然发出轻响。不知何时,最底层那排玉米已被扒出个浅坑,三粒白玉穗正以诡异的弧度拼出他熟悉的图案——那是王秀兰教他认的第一种玉米手势,说是在灶坑埋粮时用来记方位的暗号。此刻晨光照进来,三粒玉米的脐部竟都朝着北墙根的方向,像三枚被钉在时光里的金钉子。
槐花突然拽住桂花的袖口。姐妹俩贴着窗纸的呼吸声几乎凝成一团白雾,透过水汽氤氲的窗棂,她们看见爷爷正对着东墙根的鸡窝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扭的圆圈。当第一缕阳光劈开雾霭时,陈广林忽然抓起桃木梳,对着空气说了句什么,惊得两只芦花母鸡扑棱着撞翻了食盆。
今年的囤底该浅些。他对着鸡窝的方向笑,皱纹里盛着的晨光比玉米还要金黄。槐花看见爷爷鬓角的白发在风里轻轻摇晃,忽然想起奶奶棺木里那截红绸——出殡那天她偷偷掀开棺盖,曾看见红绸里裹着半片干枯的玉米叶,叶脉间嵌着极小的字,像是谁用指甲尖刻上去的。
猪圈传来黑狗压抑的呜咽。陈广林猛地转头,看见那团黑影正对着北墙根的阴影区发呆,喉间发出的不是平日里的吠叫,而是含混的、带着水汽的呜——槐。晨雾不知何时浓了起来,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投出扭曲的枝桠,枝桠末端垂落的玉米叶,正一片接一片地落在青砖上。
桂花的指尖突然刺痛。她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沾了片玉米须,金黄的绒毛间夹杂着几星灰白,像极了奶奶临终前鬓角的白发。当她慌忙低头时,却看见姐姐槐花正盯着北墙根发呆——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拖痕,新翻的泥土里嵌着半粒白玉穗,穗轴上缠着的灰白发丝,在晨雾里轻轻摇晃,像极了记忆中奶奶纳鞋底时垂落的银线。
药碗里的药汤渐渐凉透。陈广林忽然抓起装玉米的陶罐,踉跄着往东墙根走,桃木梳从袖口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槐花弯腰去捡时,看见梳背刻着的字缺了个边角,露出底下新刻的细痕——分明是个歪扭的。
北墙根的阴影里,黑狗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陈广林手中的陶罐落地,泥土簌簌掉落,露出半截红绸裹着的竹筒。晨雾被嚎声撕开一道裂缝,姐妹俩看见爷爷跪在青石板上,枯瘦的手指正抠进砖缝里,而砖缝深处,隐约露出半片泛黄的纸页,边缘处画着的玉米图案,正对着老槐树第三根枝桠的方向。
第一粒露珠从槐树枝头坠落时,陈广林终于从砖缝里抠出那半片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玉米囤示意图,某个囤角标着极小的字,而在示意图下方,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刻的字迹,笔画间渗着暗红,像极了干涸的血迹:霜降前三日,埋新粮。
黑狗的嚎叫突然止住。风卷着几片枯黄的玉米叶掠过天井,正巧落在陈广林颤抖的手背上。他忽然抬头望向老槐树,看见树杈间卡着片泛黄的玉米叶,叶脉间嵌着三粒金黄的玉米粒,排列成他熟悉的、亡妻临终前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