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风裹着腐叶与碎雪,刮得李倬眼眶生疼。
兰倩的鬼魂悬浮在他身前三尺,月白裙裾扫过满地残碑,每经过一处,青石板便渗出暗褐色的血珠。她的指尖停在最北边的断碑前,碑身刻着二字,字迹已被风雪磨蚀得模糊——这里埋的,是十年前鹿苑暴毙的药工、失踪的孕妇,还有被挖去骨血的。
她的声音像碎冰撞在瓷碗里,第三块青石板,下面埋着李鹤龄的。
李倬的青铜药箱砸在地上,震得箱中药材哗啦作响。他握着铁锹的手在发抖,铲头刚触到青石板,就听见底下传来细碎的骨裂声。石板掀开的瞬间,腐臭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最上面的是具蜷缩的骸骨,肋骨间插着半截鹿骨,骨茬上还挂着暗褐色的筋膜。
这是......他的喉咙发紧,当年失踪的药工老周?
兰倩的指尖掠过骸骨的手背,一块泛黄的鹿皮从腐肉里飘出。李倬接住的刹那,鹿皮上的血渍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缝爬进皮肤,在他手腕上勾勒出半幅经络图——正是他药箱暗格里那半幅残图的镜像。
取孕妇血饲鹿,取童男骨制丹,服之可逆生死。兰倩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像是有人在她喉间塞了把利刃,这是李鹤龄的驻颜诀,用三十七条人命换他半世长生。她的影子投在骸骨上,竟渐渐凝成个穿玄色狐裘的男人——是李鹤龄。
李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七岁那年的暴雨夜突然浮现在眼前:他躲在祠堂梁上,看着父亲李鹤龄揪着母亲的头发往石台上拖,母亲腹中不时传来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踢打。兰倩,你别怪我。李鹤龄的声音里带着癫狂,要不是你执意要保这个孩子,我又何至于用你的骨血?等丹成了,你就能活过来,咱们一家三口......
阿倬?
兰倩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她的脸正贴着他的后颈,冰凉的呼吸透过棉袍渗进来:你胃里烧了十年的苦,是你在替我受这丹毒。她的指甲刺进他肩胛,疼得他倒抽冷气,当年我被绑在石台上,看着他们剖开我的肚子,取出还在踢打的胎儿......他们说,要用童男的骨做引,才能让驻颜丹效力更久。
骸骨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缓缓蜷起,攥住李倬的手腕。李倬低头,看见骸骨掌心里嵌着半片鹿皮,与他手中的那半片严丝合缝——拼起来,正是李鹤龄的私印:一只衔着鹿角的鹤。
倬儿,去鹿苑第三口井,那里埋着你真正的妹妹......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李倬猛地甩开骸骨的手,铁锹落地。他终于明白,为何兰倩总说你吃我骨——原来当年父亲所谓的炼药失败,不过是借口。真正被制成的,从来不是兰倩,而是他未出世的妹妹。
阿倬!
赵元佐的喊声穿透风雪。李倬抬头,看见他踉跄着从义冢另一头跑来,腰间的玉牌撞在药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赵元佐的官靴沾着泥,怀中抱着本染血的账本,封皮上的鹿苑进贡四字被血浸透,几乎看不清笔画。
钱员外书房暗格里找到的。赵元佐的声音发颤,翻到最后一页,兰陵鹿苑,三年献鹿二十三只,每只鹿颈系字玉佩......他的手指停在某一行,癸酉年冬月,赵氏,年十四,乳名灵,鹿颈铃编号柒......
李倬的呼吸骤然停滞。赵元佐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如血:十年前我妹妹失踪前,说要去鹿苑采鹿茸......原来她根本不是去采药,是去做!他突然抓住李倬的手腕,你说你娘是暴病身亡,可这账本里写着,她是被自己炼的药反噬的!
兰倩的鬼魂突然发出尖啸。李倬看见她的身体开始透明,月白裙裾被风雪撕成碎片,露出下面暗褐色的伤痕——那是被铁钩穿透琵琶骨留下的痕迹。李鹤龄在骗你!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吼,他没有反噬,他是怕我发现真相......怕我用胎儿的骨血反制他......
义冢四周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铃铛声。李倬抬头,看见鹿苑方向窜起火光,鹿群正疯狂撞击围栏,铜铃响成一片。最前排的花斑鹿突然人立而起,脖颈处的铜铃迸裂,露出下面暗红的胎记——和赵元佐妹妹阿灵颈后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它们在哭。兰倩的声音越来越轻,当年我被绑在石台上,听着它们的哀鸣,听着你娘在火里喊阿倬别怕......她的影子渐渐消散,最后看了李倬一眼,去第三口井,阿倬......那里有你要的答案......
李倬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碎雪。赵元佐的刀突然抵住他的后颈,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说你娘是,可这药典里写着,她是被自己炼的药反噬的!你说你妹妹早夭,可这账本里写着,她是被做成的!他的刀往下压了压,你到底是谁?
我是李倬。他望着赵元佐发红的眼眶,想起兰倩临终前的话,我是......
够了!
炸雷似的吼声惊得两人同时转头。李鹤龄站在义冢入口,半边脸被鹿皮面具遮住,另半边爬满狰狞的疤痕。他的手中攥着半截鹿骨,骨茬上的血珠滴在雪地上,绽开妖异的红梅:阿倬,你娘当年就该把你做成药引,省得你今天来坏我好事!
李倬的药箱突然炸开。半具风干的胎儿标本从箱中滚出,表面的皮肤已经皱成树皮,却仍能看出清晰的五官——那分明是个男婴,额间有颗朱砂痣,与赵元佐妹妹的胎记分毫不差。
这是......赵元佐后退两步,我妹妹的孩子?
李鹤龄的笑声像夜枭,这是你娘用你的骨血养的。他的面具突然滑落,露出半张腐烂的脸,当年兰倩不肯堕胎,我就剖开她的肚子,取出还在发育的胎儿。可这小孽种命硬,居然在药罐里活了下来。他抓起胎儿标本,凑到李倬面前,现在,该用你的骨血来养它了。
鹿群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李倬看见兰倩的鬼魂从火光中走出,她的身体不再透明,反而比生前更清晰——那是用三十七具的怨气凝成的实体。她的指尖滴着血,在雪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字,然后指向李鹤龄手中的胎儿。
阿倬,他说的没错。兰倩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的悲怆,你胃里烧了十年的苦,是你娘用命换的解药。她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光点,去第三口井,那里有真正的答案......
李倬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灼烧。他摸向怀中的半幅鹿皮,终于想起母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倬儿,去鹿苑第三口井,那里埋着你真正的妹妹......
而在井下的泥土里,埋着的不是骸骨,是具裹着红肚兜的女婴——额间有颗朱砂痣,与赵元佐妹妹的胎记,与他怀中胎儿标本的眉眼,分毫不差。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