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雁门城像头困兽。
萧砚站在马厩后,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锁子甲上,发出细碎的响。他套上褪色的玄甲时,甲片与甲片相碰,发出沙哑的叹息——这副甲胄还是三年前他任前锋时的旧物,肩甲处补着三块兽皮,胸前“玄甲”二字的金漆早被磨得斑驳,倒像是被血泡过的锈痕。
“哥,好了。”陈九从草垛后钻出来,怀里抱着个布包。他胳膊上还渗着血,是方才试刀时划的,却顾不上包扎,只把布包往萧砚怀里一塞:“这是灶上偷的炊饼,还有半壶烧刀子——张校尉今早说要杀羊,酒坛藏在西墙根。”
萧砚接过布包,指腹蹭过布角绣的并蒂莲。那是陈九妹妹的针线,他今早趁陈九劈柴时塞给他的。布里裹着块染血的碎布,他摸得出那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小丫头握针时的模样。
“赤焰。”他轻声唤道。
枣红马从马厩里探出头,鬃毛被雨水打湿,却仍昂首嘶鸣。萧砚伸手摸了摸它左前蹄的月牙白斑——三年前雁门首战,这匹老马替他挡了三支狼牙箭,箭簇扎进马肉里,它疼得直打滚,却硬是咬着牙把他驮出了重围。如今马蹄铁磨得发亮,倒比从前更精神了些。
“披甲。”萧砚翻身上马,赤焰立刻扬起前蹄,溅起一片泥水。他解下腰间的旧布,将乌木断枪的枪杆仔细缠紧——断口处新打了铁箍,裹着半截红缨。那红缨是从死去的玄甲军弟兄身上扯下来的,染着血,晒得发硬,此刻在雨里浸了,倒像浸透了血。
“出发。”他低喝一声。
二十骑玄甲死士鱼贯而出。马蹄裹着破布,踩在青石板上,只发出闷响。萧砚走在最前,玄甲在雨里泛着冷光,断枪斜指北方——那里是雁门川的方向,北戎十万骑正扎营在那里,狼头纛的影子在夜雾里若隐若现。
“停!”陈九突然勒住马。
前方的灌木丛里传来响动。萧砚抬手,二十骑立刻止步。他翻身下马,赤焰也跟着卧倒,鼻息喷在泥里。萧砚猫着腰摸过去,拨开半人高的芦苇,只见三个北戎斥候正蹲在火堆旁,烤着不知从哪抢来的羊腿。
“狼崽子。”萧砚低笑一声,指尖划过腰间的短刀。
“哥,我来。”陈九按住他的手腕。少年攥着短刀的手在抖,却咬着牙:“我娘说,要杀狼,得先咬断它的喉咙。”
萧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陈九深吸一口气,突然冲了出去。短刀划破雨幕,精准地刺进左边斥候的后心。那斥候连哼都没哼,便软倒在地。另一个斥候刚要摸刀,萧砚的断枪已到——枪杆横扫,砸在他的面门上,骨裂声混着雨声,格外清晰。第三个斥候转身要跑,陈九追上去,短刀割断他的喉咙,血溅在他脸上,温热得烫人。
“好样的。”萧砚拍了拍陈九的头,将三具尸体拖进芦苇丛。他解下死者的腰牌,借着月光一看,瞳孔骤缩——是北戎“狼牙营”的斥候,专司探路。
“他们发现我们了。”萧砚扯下腰牌,塞进陈九手里,“走,去山谷。”
队伍沿着山坳疾驰。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洒下一片淡蓝的光。萧砚抬头望了望天,轻声道:“老伙计,今日让你再跑快些。”赤焰像是听懂了,四蹄腾空,溅起的泥水打在后面的骑兵甲胄上,发出“噼啪”的响。
“哥,你看!”陈九指着前方。
山坳尽头,北戎的中军大帐像头巨兽,匍匐在黑暗里。七十二面狼头旗立在帐前,最大的那面“天狼旗”足有两丈高,金线绣的九只狼眼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旗杆上缠着红绳,绳子末端系着块人肝——萧砚认得,那是北戎巫师的邪术,说是用敌人的肝祭旗,能挡灾厄。
“狼主在帐里。”萧砚勒住马,断枪往地上一戳,“陈九,你带十个人绕到左边,砍断旗杆;剩下的人跟我冲帐。”
“哥,那旗……”陈九望着天狼旗,声音发颤,“我妹说过,狼旗倒了,狼主就会慌……”
“倒了。”萧砚扯了扯嘴角,“倒了,雁门就活了。”
二十骑突然加速。赤焰四蹄翻飞,踩碎满地断枝。萧砚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断枪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跳动的火。
北戎的巡夜兵发现了他们。
“敌袭!”
号角声刺破夜空。箭雨从帐后射来,萧砚挥枪格挡,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他看见陈九的短刀劈落一支箭,却被另一支箭擦中手臂。少年闷哼一声,却反手甩出短刀,扎进射箭那人的手腕。
“陈九!”萧砚大喝一声,断枪如游龙,挑飞三支箭,枪尖刺进最后一个巡夜兵的咽喉。他勒住马,回头看向陈九——少年的胳膊上渗着血,却仍举着短刀,眼睛亮得像星子。
“走!”萧砚踢了踢赤焰的肚子。
马蹄声震得山谷簌簌落石。萧砚望着越来越近的天狼旗,突然想起三年前——那时他还是玄甲军前锋,也是这样的月夜,他跟着老将军冲进敌营,砍翻了北戎的先锋将。老将军临死前拍着他的肩说:“萧砚,记住,玄甲军的枪,永远要戳在敌人的心口上。”
“戳穿他的心口!”萧砚吼道。
二十骑杀到帐前。
萧砚的断枪首先刺中旗杆。木屑纷飞中,天狼旗晃了晃,却没倒——旗杆里藏着铁芯,是北戎工匠特意加固的。陈九的短刀已经劈断左边三面狼头旗,却被人从帐里扔出的长矛刺中后背。他踉跄着撞在旗杆上,鲜血溅在狼眼里,染得那金线都红了。
“陈九!”萧砚翻身下马,断枪横扫,逼退两个冲出来的北戎亲兵。他抱起陈九,少年的血浸透了他的玄甲,烫得他心口发疼。
“哥……”陈九咳着,“我妹……她还在城里……”
“她在。”萧砚抹了把脸上的血,“她在等我们。”
他放下陈九,抄起断枪,再次冲向旗杆。这一次,他的枪尖挑断了旗杆上的红绳。系着人肝的红绳滑落,砸在地上,溅起一片血。
“倒了!”有人喊。
天狼旗终于倒了。九只金狼眼砸在地上,像九只死鱼的眼睛。
帐里传来惊呼声。萧砚听见重甲摩擦的声音,知道狼主要出来了。他将断枪往地上一插,抽出腰间的短刀——那是陈九刚才塞给他的,刀身上还沾着陈九的血。
“萧将军!”陈九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伤口,“我来挡着!”
“别傻了。”萧砚扯下自己的玄甲,裹在陈九的伤口上,“跟着赤焰。”
枣红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正低头舔着陈九的手。少年摸了摸它的鬃毛,笑了:“老伙计,带我回家。”
萧砚望着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缩在民夫堆里发抖的小娃娃。他伸手抹了把脸,转身走向帐门。
帐里的灯亮了。
狼主拓跋烈穿着黄金甲,提着弯刀走出来。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看得见一双泛红的眼睛:“玄甲余孽?你以为换了身甲胄,就能报仇?”
“报仇?”萧砚笑了,“我是来送死的。”
拓跋烈的弯刀劈下来。萧砚举刀格挡,火星子溅在他的脸上。他感觉虎口发麻,却仍咬着牙,断枪在地上一撑,翻身踢向拓跋烈的膝盖。
“你当年杀我儿子时,可曾想过今天?”拓跋烈痛呼一声,弯刀横扫。
萧砚躲开,短刀划开拓跋烈的衣袖。他看见对方腕间戴着个青铜镯子——和他怀里那枚虎符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你儿子?”萧砚冷笑,“你儿子是被你逼去冲锋的,他才十六岁。”
拓跋烈的脸瞬间扭曲。他挥刀砍向萧砚的咽喉,却被萧砚侧身避开。断枪的枪尖挑开他的黄金甲,刺进他的左胸。
“这是……玄甲军的枪法。”拓跋烈低头看着胸口的枪尖,声音发颤。
“是。”萧砚抽出枪,血溅在他脸上,“是老将军教我的。”
拓跋烈倒在地上,黄金甲上的金漆被血浸透,像块发霉的烂泥。
帐外的北戎兵乱作一团。萧砚听见马蹄声,回头望去——裴昭的玄甲军正打着火把冲过来,为首的将领举着玄甲军的旧旗,旗上的“玄甲”二字被火光照得发亮。
陈九趴在赤焰背上,望着那面旗,笑了。他的手垂下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布。
萧砚走过去,将他轻轻抱下马。他摸了摸少年的脸,温度正一点点凉下去。
“哥,”陈九的声音很轻,“我看见我妹了……她在城墙上,冲我笑……”
萧砚的眼泪砸在少年脸上。他摘下腕间的铁护腕,系在陈九的手腕上——护腕内侧,刻着“玄甲”二字。
“替我照顾她。”他对赶来的士兵说,“每年清明,带她来雁门,给我和陈九上柱香。”
士兵们沉默着点头。
天快亮了。
萧砚站在天狼旗的残骸前,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他摸了摸怀里的虎符,又看了看陈九手腕上的铁护腕,突然笑了。
赤焰走过来,用脑袋蹭他的手。他翻身上马,断枪往鞍上一搁。
“走。”他说,“回家。”
马蹄声踏碎晨雾。
在雁门城墙上,半幅旧旗终于被风扯下,飘落在地。而在城外,二十骑玄甲死士的尸体被抬上马车,最前面那匹马上,坐着个赤膊的汉子,他的腕间系着铁护腕,枪尖的红缨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