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公堂辩奸情法理难容 暗室藏私信旧怨难消
话说王仁政听周大郎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又见他那副豁出性命的狠劲,倒不像作伪。他将惊堂木在案上拍了三拍,声若洪钟:“周大郎,你可知大清律例?”
周大郎梗着脖子,眼角余光扫过堂下的陈安,咧嘴道:“小的略识几个字,大老爷说的律例,小的虽记不全,却也晓得‘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可小的这桩事……”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小的这是‘捉奸在床,登时格杀’,大清律例上白纸黑字写着——‘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小的杀的是奸夫,救的是自家名声,该当无罪!”
堂下看客顿时炸开了锅。几个老者捋着胡子点头:“王太爷明鉴,这周大郎倒是占着理字!”也有妇人低声议论:“可那陈老爷是读书人,怎会做出这等腌臜事?”“谁知道呢?乡绅老爷们,哪个不偷个嘴?”
陈安站在廊下,只觉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他想起半月前父亲还拉着他的手说:“安儿,你明日随我去陈家坳收租,莫要学那些纨绔子弟,要体恤佃户。”那时陈怀礼的手布满老茧,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传来,亲切得让他心头发烫。可如今,这双手却成了“奸夫”的罪证。
“陈三郎。”王仁政忽然将目光转向他,“你方才说令尊素来守礼,可有凭证?”
陈安心头一紧,忙上前一步:“回大人,家父每日晨昏定省,每月朔望必往祖祠焚香;族中子弟有争产者,家父必以《朱子家训》劝诫;就连收租,也从不行逼——上月张家庄张寡妇交不起租,家父还免了她半石米。”他越说越激动,“家父若真与春枝有私,岂会留她在周家场院?又岂会教我‘见色起意,君子不齿’?”
“你倒是会为你爹开脱。”王仁政冷笑一声,转向春枝,“春枝,你且将如何与陈怀礼私通,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拶指伺候!”
春枝浑身发抖,被衙役拽着胳膊拖到公堂中央。她的粗布裙角沾着草屑,鬓角的荆钗歪向一边,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那里还留着周大郎昨夜掐出的红痕。
“回……回大老爷……”春枝的声音细若蚊蝇,“小的……小的与陈老爷……并无私情……”
“放屁!”周大郎猛地站起,“上月十五你穿的红肚兜,还是我亲手给你买的!老爷昨夜还摸着那肚兜说‘比你那粗布衫好看’!”
“你胡说!”春枝尖叫着摇头,“那肚兜是小女儿家穿的,我……我早收在箱底了!陈老爷是……是看我咳得厉害,才拿了他的旧披风给我裹身子!”
“旧披风?”周大郎嗤笑,“他的披风上绣着‘松鹤延年’,你昨夜盖在身上的时候,我可瞧得清楚!你怀里还揣着他的帕子,绣着‘岁寒三友’——那是我亲眼见他从书房匣子里拿出来的!”
陈安心头剧震。他忽然想起,父亲昨日出门前,确实翻找过那个檀木匣子。当时他还问:“爹,您找什么呢?”父亲头也不抬:“前儿收的租子里,有张地契要核对。”可如今想来,那匣子里除了地契,分明还躺着一方羊脂玉佩,和几方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
“春枝,你怀里可还有那方帕子?”王仁政突然问道。
春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衙役上前扯开她的衣襟,从内衫夹层里搜出一方帕子——果然是湖蓝色底,绣着松、竹、梅三友,针脚细密,正是陈怀礼常用的款式。
“这帕子……”春枝盯着帕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是……是老爷上个月给我的。他说我前日咳得厉害,这帕子是他夫人的旧物,戴着能辟邪……”
“住口!”周大郎抄起堂下的木凳,作势要砸,“你这贱人,还敢狡辩!老爷昨日还说要纳你做小妾,要我写契书把地契过给他!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春枝踉跄着后退,撞在堂柱上,“老爷是说……是说可怜我母女无依,要接我们去城里享福……”
“享福?”周大郎仰天大笑,“享你的断头饭去吧!”
王仁政见状,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王仁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在陈安、周大郎、春枝三人脸上来回扫视,忽然问道:“陈三郎,你父亲那方‘岁寒三友’玉佩,可曾遗失?”
陈安心头一凛,忙从怀中摸出玉佩:“回大人,家父昨日出门前亲手交与小人,小人一直贴身收着。”
王仁政接过玉佩,对着烛光细看,忽然将玉佩掷在案上:“刘老,你来看看这玉佩。”
仵作刘伯戴上老花镜,凑近玉佩看了半晌,起身禀道:“回大人,这玉佩确是陈府祖传之物,背面有‘怀礼’二字刻痕。只是……”他用银签挑起玉佩边缘的一道细痕,“此处有新蹭的泥渍,像是……像是被人强行拽过。”
陈安心中一沉。他想起父亲昨日出门时,曾说“去陈家坳寻张账房”,而陈家坳正是周家场院的方向。
“周大郎,你说陈怀礼昨日在你家?”王仁政突然问道。
“正是!”周大郎眼睛一亮,“小的昨夜亥时才回,推开门就撞见他扶着春枝上炕!”
“亥时?”王仁政转向陈安,“陈三郎,你父亲昨日何时出门的?”
“未时三刻。”陈安答道,“爹说要去陈家坳收旧账,晚间未必回来。”
“未时三刻出门,亥时还在周家?”王仁政挑眉,“这一路三十里地,他走了六个时辰?”
陈安语塞。他想起父亲近年总说“人老了,走不动道”,可昨日却执意要自己去陈家坳,还说“年轻时走惯了”。
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钱班头掀开门帘,递上一张纸条:“大人,这是周家场院隔壁王屠户的证词。”
王仁政展开纸条,念道:“小的王二狗,住在周大郎家隔壁。上月十五夜里,小的起夜,见周大郎家窗户透出光。凑近一看,见陈老爷扶着春枝进屋,春枝的衣裳没系好,陈老爷还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后半夜,小的听见周大郎家有吵闹声,像是打架,可没敢过去看。”
“好!”周大郎拍了下大腿,“王屠户说得没错!”
陈安望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只觉浑身发冷。他想起幼时春枝常来陈家送菜,那时她扎着双丫髻,总爱躲在门后看他读书,见了面便红着脸跑开。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竟会与父亲……
“陈三郎,你还有何话说?”王仁政将纸条掷在陈安面前。
陈安缓缓跪下,额头抵着青石板:“大人明鉴,家父……家父确有小过,可这与杀人之罪……”
“杀人之罪?”王仁政打断他,“周大郎杀的是奸夫,按律不究。至于陈怀礼私通佃户之妻,本官自会另案处置——只是人已死了,倒也无甚好审的了。”
堂下看客闻言,纷纷交头接耳。有人道:“到底是乡绅,死了倒连个罪名都落不下。”也有人道:“周大郎这是为民除害,该赏!”
周大郎却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陈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陈三爷,小的……小的不是人!小的知道您与老爷情同手足,可小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您若念在往日情分,替小的……替小的照顾照顾春枝……”
“住口!”陈安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你杀了人,还想拉我下水?”
春枝突然扑过来,拽住周大郎的衣角:“大郎,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够了!”王仁政一拍惊堂木,“周大郎,你杀人之事虽有律例可恕,可殴打乡绅致死,亦属不法。本官念你事出有因,判你杖责五十,罚银二十两,驱逐出巴县境内!春枝,着衙役领回,着保人严加管束!陈三郎,你父私通一案,本官自会详查,若有实证,另行发落!”
周大郎听了判决,竟咧嘴笑了:“谢大老爷!谢大老爷!”他站起身,拽着春枝便往堂外走,经过陈安身边时,低声道:“陈三爷,您是个读书人,该明白——这世道,不是所有理,都能拿到公堂上说的。”
陈安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衙门外,只觉喉间腥甜。他摸出怀中的玉佩,指尖触到那道细痕,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安儿……莫……莫要……”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王仁政将惊堂木一收,对衙役道:“退堂!”
陈安缓缓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望着公堂上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额,忽然觉得那四个字格外讽刺——有些事,连镜子都照不清;有些人,连生死都论不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