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三月,玉兰开得正盛。
云袖站在租屋的窗前,望着院外的街景。青石板路上车水马龙,穿绸缎的官员、挑担的小贩、坐轿的贵妇,人来人往,却没一个是她等的“他”。
这是她和顾砚进京的第三个月。
自二月会试放榜,顾砚连中三元的消息传遍京城,租屋的门槛便被人踏破了。先是同乡的举子来贺,接着是书坊的掌柜来求题字,最后连吏部的差役都登门,说“顾大人近日要面圣,特来知会”。
可云袖知道,真正的顾砚,此刻该在翰林院的值房里,对着满桌的策论稿子,熬得两眼发红。她摸了摸案头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她连夜缝的朝服,青布面料洗得发白,却在领口绣了朵极小的野蔷薇,是她偷偷学的针法。
“姑娘,该用饭了。”小桃端着陶碗进来,碗里是青菜豆腐汤,“今日张妈特意加了鸡蛋。”
云袖接过碗,汤勺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她望着窗外的玉兰,想起昨夜顾砚写的信:“今日在翰林院,先生说我策论里的‘治世先治心’一句,比他当年的文章还透彻。等面圣那日,我定要穿你缝的朝服。”
“小桃,”她轻声说,“你说……皇上会喜欢他吗?”
小桃把帕子搭在她肩上:“顾大人才华横溢,连主考官都夸他‘麻面藏珠’。皇上若是不喜欢,怎会点他为状元?”
云袖低头喝了口汤,豆腐的嫩滑混着青菜的清苦,像极了这些年她的日子——苦里带着甜,甜得让人心安。
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金漆。
顾砚跪在大殿中央,麻脸被阳光照得发亮。他穿着云袖缝的朝服,领口的野蔷薇绣得歪歪扭扭,却在一片玄色中格外显眼。
“顾砚。”皇帝的声音低沉威严,“朕看了你的策论,‘麻面何惧?胸有丘壑’,倒是有几分胆气。”
顾砚抬头,目光清亮:“臣不敢妄言。臣只是觉得,治世之道,不在皮相。昔有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貌不惊人,却能三分天下;今有微臣,虽麻面粗陋,却愿以十年寿命,换海晏河清。”
殿内落针可闻。
皇帝的手指在龙椅上敲了敲:“十年寿命?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事等着去做?”
“臣知。”顾砚叩首,“但臣更知,若无治世能臣,纵有千年寿命,也不过是虚度。臣愿以十年阳寿,换百姓安康,换社稷稳固。”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朝服上,落在那朵歪歪扭扭的野蔷薇上。他忽然笑了:“你这朝服,是你媳妇缝的?”
顾砚耳尖通红:“是。”
“倒是个有心的。”皇帝语气缓和了些,“朕原以为,你会像那些酸秀才似的,穿金戴银来面圣。没想到,倒穿了身粗布。”
顾砚抬头:“臣出身寒门,粗布最是合身。”
“好!”皇帝一拍龙椅,“朕便破格点你为状元,授吏部主事!明日早朝,你便随朕上殿,说说你这‘十年寿命’的打算!”
顾砚退出大殿时,阳光正透过殿门的雕花窗,洒在他的麻脸上。他摸了摸领口的野蔷薇,想起云袖缝补时说的话:“这花虽小,可开得旺,像你。”
云袖是在傍晚收到家书的。
信是顾砚的随从送来的,用的是吏部的信笺,边角还沾着墨渍。她拆开时,手指直抖,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顾砚在马上写的。
“云袖:
今日面圣,皇上点了我状元。我穿了你缝的朝服,领口的野蔷薇歪了,皇上却夸‘这花有骨’。
明日我要随皇上上早朝,你说想看我穿朝服见皇上——我牵你的手,好不好?
对了,我在京城买了间小院子,离翰林院不远。等开春,我们在院里种满野蔷薇,你坐在花下读书,我在旁边磨墨。
顾砚
三月初七”
云袖把信贴在胸口,眼泪滴在“野蔷薇”三个字上,晕开一片墨。她想起今早去市集买菜,听见卖花担子喊“新到的野蔷薇,便宜卖嘞”,她买了两斤,用帕子包着揣在怀里——原是想等顾砚回来,给他缝个新的朝服。
“姑娘!姑娘!”小桃举着封信跑进来,“顾大人派人送信来了!”
云袖慌忙擦了擦眼泪,展开信纸。信里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书法都工整——那是顾砚用尽了力气写的,每个字都带着温度。
“小桃,”她轻声说,“收拾行李。明日我要去翰林院。”
“啊?”小桃愣住,“姑娘要去面圣?”
“不是。”云袖笑了,“我要去给顾大人送野蔷薇。”
次日清晨,翰林院外的胡同里,云袖捧着两斤野蔷薇,站在青石板路上。
晨雾未散,她望着不远处的朱漆大门,心跳得厉害。她穿了件月白粗布衫,袖口绣着野蔷薇,是昨夜熬夜缝的——针脚比从前齐整了许多,像她这些年慢慢挺直的脊梁。
“云袖姑娘!”
随从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他跑出来,看见云袖手里的花,眼睛一亮:“顾大人正找您呢!”
云袖跟着他跨进大门,绕过影壁,便看见顾砚站在值房门口。他穿着昨天的朝服,领口的野蔷薇在晨雾里泛着淡粉,像朵刚开的云。
“云袖。”顾砚望着她,眼里闪着光,“你来了。”
云袖把花递过去:“给你。”
顾砚接过花,野蔷薇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墨香,像极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日子。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腹蹭到她耳后那粒小痣:“我昨日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们的故事。”
“说什么?”云袖好奇。
“我说,我有个媳妇,穿粗布衫,会绣野蔷薇,会在我抄书时替我磨墨,会在我赶考时给我熬菊花茶。”顾砚笑了,“皇上说,这样的媳妇,该跟着我享福。”
云袖的脸“唰”地红了。她望着顾砚麻脸下的眼睛,突然想起成亲那日,他在轿里说的话:“我翻过你的包袱皮,见过‘君子务本’的字迹。”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懂她——懂她的倔强,懂她的坚持,懂她藏在粗布衫下的,那颗比男子更坚韧的心。
“顾大人,”她轻声说,“民女今日来,是想问问……”
“想问我何时接你进京?”顾砚打断她,“明日卯时,我便去吏部领官服。三日后,我们搬去新置的院子。”
云袖点头,眼泪却掉下来。她想起高家庄的破草屋,想起宋府的雕花床,想起他们在柴房抄书的夜晚。原来,所有的隐忍和坚持,都有人看得见,都值得被好好收藏。
“顾砚,”她轻声说,“我等你。”
顾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传来:“我带你去看我们的院子。院里有口井,井边种了棵桃树,明年春天,桃花会落进井里,像云一样。”
云袖望着他麻脸下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晨钟声:“咚——”
惊醒了沉睡的京城,也惊醒了藏在石缝里的草籽。
它终于要破土而出,长成一棵能遮风挡雨的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