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琉璃轩”那扇沉重的木门竟已卸下门板，店内灯火通明，仿佛昨夜那场血溅青石的惨剧从未发生。这并非坦然，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姿态，急于向窥探的外界证明其并无不可告人之秘。然而，店内冷清得诡异，往日里在此流连、品评古物的文人雅士、收藏大家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满室古镜寂然无声，映照着几名奉命值守衙役那百无聊赖、又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身影。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灰尘、木质腐朽和陈旧香料的气味，似乎比案发当日更浓重了些。
林小乙带着张猛与文渊踏入店内时，东家薛永贵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张紫檀木柜台后，手持一块雪白的软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面巴掌大的菱花缠枝铜镜。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穿着一身料子极好、颜色雅致的雨过天青色绸缎长衫，腰间坠着一枚水头极足、雕工精湛的蟠龙白玉佩，整个人看起来颇具儒商风范，若非身处这镜阁，倒更像是一位闲适的乡绅。
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放下铜镜，转过身，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无奈，快步迎上，拱手道：“林捕快，张捕快，文先生，几位大人辛苦了，有劳为小店之事奔波。唉……”他重重叹息一声，眉眼低垂，语气沉痛，“慕白那孩子……多老实本分的一个人，真是飞来横祸，谁能想到……我这心里，实在是……唉！”他摇头不已，演技堪称精湛。
“薛老板节哀。”林小乙平静地回了一礼，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对方的脸，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命案关天，例行公事，还需向薛老板再了解些情况。”
“应当的，应当的！薛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薛永贵连连点头，侧身引着三人走向店内一侧用屏风隔出的茶座区域，亲自执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为三人斟上热茶。动作行云流水，礼仪周全得无可挑剔。
张猛却不耐烦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刚坐下便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像闷雷一样打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薛老板，俺是个粗人，说话直！你这铺子到底怎么回事？四年前摔残一个老工匠，现在又摔死一个李书生，还都他娘的说是在镜子里见了鬼？你这儿开的到底是镜阁，还是专收人命的鬼屋？”
薛永贵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壶嘴差点碰倒茶杯。他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霾，但旋即化为更深的无奈，甚至还掺杂了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他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被满屋子的“镜子”听了去：
“张捕快快人快语，薛某也不敢隐瞒。唉，不瞒诸位，小店经营此类古物，年代久远，难免……难免会沾染些前尘旧事，积累些阴秽之气。”他抬手指了指四周林立的、沉默的镜面，眼神里混合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诸位请看，这些古镜，多有来历。有些是前朝宫中流出的贡品，照过帝王妃嫔；有些是犯官抄家罚没之物，映过家破人亡；甚至……还有些，据说来自一些风水不佳、不太平的古墓凶宅。您想啊，经年累月，它们照见过多少悲欢离合、恩怨情仇？这镜为鉴照之物，最是通灵，有些执念深的‘东西’，附于其上，借影而生，也……也未可知啊。”
他特意将目光投向那通往二楼的、幽暗的楼梯口，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诡秘：“尤其是二楼那几面大的，年代最是久远，传闻也最多。四年前出事的那面‘百鸟朝凤’铜镜，据传就来自一位功高震主、被满门抄斩的将军府，煞气极重。昨夜慕白擦拭的，也是一面前朝获罪王爷府里流出的‘芙蓉出水’镜，据说那王爷死得不明不白……唉，许是他们年轻人，气血未定，或是时运偏低，不经意间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惹祸上身……薛某每每思之，亦是心中难安啊！”他说着，还配合地露出一副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放屁！”张猛听得火起，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乱跳，茶水四溢，“照你这么说，你这店干脆别开了，直接改成义庄算了！少拿这些神神鬼鬼的屁话来糊弄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鬼？就算有鬼，也是你心里有鬼！”
薛永贵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脖子一缩，脸上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怒，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委屈和惶恐覆盖：“张捕快！您、您这……薛某所言，句句是实啊！绝非杜撰！这云州府内外，相关的坊间传闻想必几位也听到了些风声，绝非薛某一家之言。这古玩行当，本就是三分靠眼力，七分靠运气，有些东西，玄之又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们做生意的人，最是忌讳这些，怎会凭空污了自己招牌？”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小乙。
文渊在一旁默默地摊开纸笔记录，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明显的不信。他素来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薛永贵这套市井怪谈式的说辞，本能地感到排斥。
林小乙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双方的争执，他端着那杯微凉的茶水，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薛永贵说话时不自觉快速捻动腰间玉佩的手指，掠过他提及“前尘旧事”“不干净的东西”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炫耀般的算计光芒，掠过他虽表现得痛心疾首，但那悲伤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的细微破绽。
他没有顺着薛永贵的话去追问二楼的鬼影，反而更加仔细地、看似随意地观察起一楼的布局。那些镜子的摆放，初看杂乱无章，但若定睛细察，会发现某些特定角度的镜子相互映照，形成了一条条视觉上的回廊与陷阱，极易让人产生空间错乱感，迷失方向。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又带着点陈腐甜腻的香料气味，似乎比昨日更清晰了些，来源难辨，却无孔不入。
“薛老板，”林小乙终于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听不出丝毫信或不信的情绪，“关于李慕白，他平日为人如何？性情怎样？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可与何人结怨？”
薛永贵见林小乙完全不为他那套鬼神之说所动，心中暗骂，面上却只好收敛起那些玄虚，作沉思状答道：“慕白嘛……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家境清寒，在此帮工也主要是为了糊口，顺便图个清静好看书。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除了按吩咐擦拭镜子，便是躲在那边角落看书备考，不像会与人结怨的样子。至于异常……”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前日晚间关门结算工钱时，他还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林小乙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站起身：“情况我们了解了。多谢薛老板配合。为便于查案，即日起，‘琉璃轩’需暂时封存，衙役会日夜看守，尤其是二楼，任何人不得擅入。店中一应雇工，包括薛老板您，也需随时听候传唤，近期不得离开云州府。”
薛永贵脸色骤然一变，急道：“林捕快，这……这如何使得？小店小本经营，一日不开张，便是巨大的损失，这……”
“命案为重，人命关天。”林小乙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淡淡扫过薛永贵那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况且，彻底查清真相，揪出祸根，无论是人是鬼，对‘琉璃轩’的长远声誉，想必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薛老板，你说呢？”
薛永贵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还想争辩，但迎上林小乙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最终像只被戳破的皮球，颓然低下头，声音干涩：“……是，是……林捕快所言极是。一切……但凭林捕快做主。”
离开“琉璃轩”，重新踏入略显喧嚣的街市，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张猛仍愤愤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这姓薛的，满嘴跑马车，鬼话连篇！我看他贼眉鼠眼，定是心里有鬼！说不定人就是他害的！”
文渊合上记录本，扶了扶眼镜，低声道：“他确实在极力将水搅浑，试图将调查方向引向怪力乱神，其目的，无非是想掩盖某些更实在的东西。此人，不可轻信。”
林小乙驻足，回首望去。日光之下，“琉璃轩”那栋小楼依旧安静地矗立着，窗格后的黑暗却仿佛更加浓重，像一只蛰伏的怪兽，冷冷地注视着外界。
“他越是想用镜中的鬼影迷惑我们，”林小乙的声音冷静如深冬的寒冰，穿透市井的嘈杂，“越是证明，我们要找的答案，从来就不在虚无缥缈的传说里，而就在那满屋冰冷坚硬的镜子之后，就在他那双写满精明与算计的眼睛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