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刑房，气氛比出发前更加凝重。
吴文和郑龙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那里低声交谈，见赵雄带着林小乙进来，立刻停止了话头。郑龙斜睨了林小乙一眼，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哼声。吴文则只是推了推眼镜，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说吧，有什么发现。”赵雄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手指又习惯性地敲击起桌面，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
郑龙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头儿，我问了西城和南市那几个老油子销赃的，都说最近没收到什么像样的书籍，更别提什么批注秘籍了。要我说，就是那帮穷书生自己穷疯了，编故事想讹点钱！或者就是他们互相嫉妒，自己人偷自己人！”
吴文摇了摇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我问询了前三位报案的书生，补充了一些细节。其一，失窃都发生在他们较为疲惫、于书房小憩或短暂离开的时段。其二，他们都非常确定离开或小憩前门窗是闩好的。其三，丢失的无一例外，都是针对明年秋闱、价值最高且最难获得的备考书籍或手稿。其四…”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赵雄：“其中两位书生隐约提到，失窃前一两天，似乎都有一个货郎在附近叫卖，但他们当时并未留意。”
“货郎？”赵雄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一下。
“嗯，但描述模糊，只说是个生面孔，挑着担子，叫卖些针头线脑、笔墨纸砚。”吴文补充道，“线索太泛，难以查找。”
郑龙嗤笑：“一个卖货的？吴文，你这跟没说一样。满大街都是货郎，难不成全都抓回来审一遍？”
吴文没有理会郑龙的嘲讽，只是看着赵雄。
赵雄沉默了片刻，目光低垂，似乎在思索。刑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街市嘈杂声。林小乙尽量缩着身子，降低存在感，心里却快速分析着：目标明确，时机精准，利用迷香（假设他的判断正确）确保事主昏睡，对书生作息和书籍价值极为了解，还有货郎踩点…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有预谋、有组织的盗窃，目的性极强。
突然，赵雄抬起头，目光如电，直接射向试图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的林小乙。
“小乙。”
被点名的林小乙一个哆嗦，像是受惊的兔子，连忙应道：“小的在！”
赵雄身体微微前倾，嘴角似乎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语气听起来甚至算得上“和蔼”：“刚才在现场，你就看出书本放歪了，窗台有个印子…眼力不错嘛。说说看，你这运气一向好，你觉得…这贼，他费这么大劲，偷这些不能吃不能喝、对普通人还没用的书，图个什么？”
一瞬间，吴文和郑龙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小乙身上。
吴文是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而郑龙的眼神则赤裸裸地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仿佛在说“头儿你问这废物有什么用”。
林小乙心里警铃大作。来了，赵雄的近距离观察和试探。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但也不能完全一无所知，必须给出一个符合他“运气好”、“有点小聪明”人设，又能 subtly引导方向的回答。
他脸上挤出惶恐和为难的表情，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说：“赵、赵头…您…您这可问住小的了…小的蠢笨…哪知道贼人想什么…”
“哎，随便说说嘛，”赵雄笑得越发“和善”，但眼神锐利不减，“就当是…瞎猜？说不定你运气好，就又蒙对了呢？就像上次认出那恶犬不是真凶一样。”
郑龙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林小乙垂下头，仿佛被逼得没办法，绞尽脑汁才憋出几句话：“小的…小的就是瞎想…那书…既然那么要紧…肯定…很值钱吧？或者…有人特别想要？自己考不上…就…就想偷别人的…让自己考上？或者…偷了别人的…别人的考不上了…他自己不就…机会大了？”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完全是一副底层小役凭着自己那点市井见识胡乱揣测的样子。但他提到的“值钱”、“有人特别想要”、“偷了别人的自己机会大”，却精准地覆盖了谋财、自用、打击竞争对手几种可能动机。
赵雄听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却更深沉了。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又重新开始了律动。
吴文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林小乙，似乎第一次觉得这个“幸运儿”的话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郑龙则是不耐烦地别过头去，显然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值钱…想要…”赵雄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猛地停下敲击，“吴文，你刚才说，有个生面孔货郎在失窃前出现？”
“是。”吴文点头。
“郑龙，”赵雄看向郑龙，“别管销赃的了。你带两个人，去查查最近几天，县城里有没有新来的、或者行踪异常的货郎，特别是常在书生聚居的城南城西晃荡的。”
郑龙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抱拳领命：“是！”
赵雄又看向吴文：“你再仔细研究一下那几个案发现场记录的卷宗，看看除了门窗，还有没有其他共同点，哪怕再细微也行。”
“明白。”吴文应道。
最后，赵雄的目光再次落回紧张不安的林小乙身上。
“小乙啊，”他语气恢复如常，听不出情绪，“你刚才说的，也有点意思。这样，给你个差事——就用你那‘笨办法’，再去走访一下那几位失窃的书生，还有他们相熟的同窗，仔仔细细地问问，除了货郎，最近还见过什么生人，或者有没有听说谁特别关心别人用什么书、学问怎么样。问得细一点，明白吗？”
这是直接给他派任务了！而且是需要与人打交道、询问信息的任务。这既是给他机会，也是更进一步的考验——赵雄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撞运气”的。
林小乙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露出既惶恐又有点被委以重任的激动表情，连忙躬身：“小的…小的明白！小的一定仔细问！绝不辜负赵头信任！”
“嗯，去吧。”赵雄挥挥手，重新拿起桌上的卷宗，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安排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小乙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后背却感觉仿佛一直有道锐利的目光跟随着他。
直到林小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赵雄才缓缓放下卷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
吴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头儿，您真觉得…他能问出什么来？”
赵雄哼了一声，意味不明：“谁知道呢？或许他运气好，真能撞上什么我们没想到的‘福气’。”
他看向窗外林小乙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