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底通道那场惊心动魄的“阅读”之后,顾白感觉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依旧扮演着那个麻木、顺从、在伤痛与劳作中日渐萎靡的替身,另一半,则在一个无人得见的深渊里,疯狂地咀嚼、推演着那个来自疯狂祭司的遗言——“契约逆转,引子反客为主”。
这念头如同在心房里豢养了一头危险的魔兽,既带来噬骨的恐惧,也分泌出令人战栗的兴奋。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眼神时常放空,仿佛神游天外,这恰好完美地掩饰了他内心汹涌的暗流。对秩序之力的锤炼,也从之前的急切尝试,转变为一种更内敛、更持久的渗透。他不再追求显化的微光,而是将意念沉入丹田,如同打磨玉石般,一遍遍梳理、温养那缕微弱的力量,让它变得更加精纯,更加如臂指使。他隐隐觉得,若真想触碰“逆转”这等逆天之事,根基的扎实远比力量的强弱更重要。
妖姬的状态,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魔核反噬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发作都让她更加虚弱,眼神中的暴戾与偏执也愈发浓重。她对顾白的监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不再满足于青萝的汇报,时常会亲自出现在他劳作的区域,什么也不做,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冰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彻底剖析。
这种注视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顾白能感觉到,那目光中除了审视,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和……一丝被什么东西脱离掌控后的不安。或许,正是他内心那悄然滋生的、试图“反客为主”的种子,无形中散发出的微妙气息,触动了她敏锐的直觉。
一日,顾白被吩咐去清理一间半塌的偏殿。这间偏殿位置特殊,紧邻着昔日魔宫的核心区域,保存相对完好,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残破的壁画和装饰。据说,这里曾是魔主召见近臣或处理机密事务的地方。
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顾白小心地清理着地面的碎瓷和朽木,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寸墙壁,每一处残存的摆设。他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魔宫历史、关于秩序之契、甚至关于那位疯狂祭司的线索。
在一处倒塌的书架旁,他的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低头看去,是一个蒙尘的、边缘有些破损的青铜镜框,镜面早已碎裂,只剩下一些尖锐的碎片嵌在框中。
就在他准备将这无用的废物清理出去时,心中忽然一动。他蹲下身,装作检查镜框的损坏程度,指尖“无意间”被一块锋利的镜片边缘划破。血珠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青铜框体和残留的镜片之上。
瞬间,并非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强烈至极的、混合着无尽悔恨、绝望、以及一丝诡异解脱感的情绪烙印,如同冰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这情绪如此浓烈,以至于让他瞬间窒息!
紧接着,一些极其模糊、晃动的景象浮现出来:
……是这间偏殿,尚且完整之时。穿着比现在更显威仪的宫装的妖姬背对着视角,站在那面完整的青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一个模糊的、温和的阿白面容。妖姬对着镜中的影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低声诉说着什么。但突然,镜中的影像剧烈晃动、扭曲,阿白的面容变得痛苦而狰狞,最终如同泡影般碎裂消失!妖姬猛地抬手,一拳砸碎了镜面!碎裂的镜片中,映出她那张因极度痛苦和疯狂而扭曲的脸,以及……眼角滑落的一滴血泪……
景象破碎。但那浓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悔恨与绝望情绪,却久久萦绕在顾白心头,让他遍体生寒。这面镜子,似乎曾是妖姬用以寄托哀思、甚至可能尝试与阿白残魂沟通的物件,但最终只带来了更深的痛苦和幻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在殿门口响起。
顾白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迅速用灰尘掩盖住镜框上那点不起眼的血迹,装作刚刚发现这个破烂,正准备将其扔掉的样子。
他抬起头,只见妖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她没有走进来,只是倚着门框,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顾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以及他脚边那个破损的镜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妖姬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口,问题却突兀得让人心惊:
“你相信……破碎的东西,还能重圆吗?”
顾白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问题,看似无头无脑,但他瞬间就联想到刚才读取到的、她砸碎镜子的景象!她是在问镜子?还是在问……阿白?亦或是在试探他对“替身”这重无法圆满身份的认知?
这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题。回答相信,显得虚伪且可能触怒她,因为她自己显然不再相信。回答不相信,则可能被视为一种绝望的挑衅或认命,同样危险。
电光石火间,顾白垂下眼睑,看着地上碎裂的镜片,用一种尽可能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物伤其类的语气低声道:“破碎的镜片,即使用再高的技艺黏合,裂痕也永远存在。照出的影像,终究是支离破碎的。”
他避开了直接回答“相信与否”,而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并将重点引向了“裂痕永存”和“影像破碎”上。这既符合他“替身”的处境。一个永远无法真正取代原身,存在本身就是裂痕,似乎又暗合了妖姬内心的绝望。
妖姬沉默了。逆光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寂寥。顾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投射过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有冰冷,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话语触及痛处的波动。
【……裂痕永存……影像破碎……】
【……他倒是……看得明白……】
【……可惜……明白得太晚……】
几句模糊的心声碎片飘过,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嘲讽。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走进殿内,只是又静静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脚步声消失在昏暗的廊道中。
顾白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对话,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了一遭。他低头看着那面破碎的镜框,心中凛然。妖姬的内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矛盾。她对阿白的执念深到可以毁灭一切,包括她自己,但似乎又在某个角落,清醒地认知到一切无法挽回的绝望。
这种矛盾,或许……可以被利用?
他想起皮卷上关于影响烙印的方法,其核心在于“平衡之引”的意志。如果他能更深入地理解妖姬的痛苦与矛盾,是否就能更精准地找到那个能够触动契约系统的“频率”?
危险,但也充满了诱惑。
他小心地将那面破碎的镜框踢到更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它真的只是一件无用的垃圾。
但那双“碎镜之瞳”中映出的绝望,以及妖姬离去时那寂寥的背影,却如同另一幅画面,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收集痛苦,理解矛盾。
这或许,也是“反客为主”道路上,必须经历的残酷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