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唤。七岁的杏花躺在炕上,汗水把她的碎花小褂浸得透湿。月光从木头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泥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格子。
奶奶,我热。杏花翻了个身,小手揪着奶奶的衣角。
心静自然凉,闭眼睡吧。奶奶摇着蒲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杏花撅着嘴,不情愿地闭上眼睛。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窗棂响了一声。她睁开眼,看见月光照在那些横竖交错的木条上,投下的影子像一张扭曲的人脸。
奶奶!窗子上有人!杏花一骨碌爬起来,惊恐地指着窗户。
奶奶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净胡说,那是树影。说完又躺下了。
杏花缩在奶奶身边,眼睛却死死盯着窗户。那影子在动!它从窗棂上慢慢凸出来,像一团黑烟,从木头的缝隙里挤进了屋子。月光照在它身上,却穿不透那团黑暗。
它进来了!奶奶!它进来了!杏花尖叫着往被窝里钻。
奶奶点亮油灯,昏黄的光填满了屋子。窗棂上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但杏花分明看见那团黑影缩回了窗户外头。
做噩梦了?奶奶摸着杏花的额头,不烧啊。
第二天吃早饭时,杏花把夜里的事告诉了爹娘。爹放下粥碗,眉头皱成个疙瘩: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
娘却若有所思:东头王婶家的小子,这两天也是半夜哭闹,说看见窗户上有黑手抓他。
爹的脸色变了变:我去找村长说说。
那天晚上,爹从镇上买回来一挂红鞭炮,在窗根底下放了。噼里啪啦的响声里,杏花看见那团黑影在月光下扭曲了一下,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了黑暗中。
接下来三天平安无事。第四天夜里,没有月亮,杏花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声惊醒。她睁开眼,看见窗棂上的黑影比之前更浓了,它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而是渐渐有了人形——佝偻的背,细长的手臂,还有一双指甲尖利的手。
那双手正从窗缝里伸进来,一点一点地拨动着窗闩。
杏花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身子却像被钉在了炕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窗闩被慢慢拨开,窗户一声开了条缝。
黑影挤了进来。月光下,杏花看清了它的脸——那根本不是脸,而是一团蠕动的黑暗,只有两个凹陷的眼窝里闪着幽幽的绿光。
多嫩的生魂啊...黑影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朝杏花伸出枯枝般的手。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要碰到杏花额头时,奶奶突然翻了个身,黑影地缩回了窗外。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王婶家的小子早上怎么叫都不醒,请了郎中来瞧,说是丢了魂。紧接着,又有两户人家的孩子也这样了——眼睛睁着,却不认人,不说话,像木头人似的。
村长召集大伙在祠堂开会。杏花蹲在大人腿边,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是黑影婆婆!我奶奶说她小时候也闹过这个!卖豆腐的李大嫂拍着大腿说。
胡说八道!村长的烟袋锅敲在桌子上,肯定是有什么歹人...
歹人能让孩子丢了魂?王婶哭红了眼睛,我家小子现在连粥都不会咽了!
正吵着,祠堂外头传来一阵铃铛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站在门口,乱蓬蓬的头发用根木簪别着,背上背着个破布袋,手里拿着个铜铃。
无量天尊,老道作了个揖,贫道玄清,路过宝地,见有阴邪之气,特来一看。
村民们面面相觑。村长上下打量着老道:道长能治丢魂的病?
老道没答话,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杏花身上。他蹲下身,从布袋里掏出个脏兮兮的桃子:小善信,昨夜可看见什么了?
杏花看着那个桃子,咽了咽口水,小声说:窗棂上有黑影,要抓我...
老道点点头,站起身对村长说:准备朱砂、黄纸、公鸡血,再找七个属虎的汉子。今夜子时,贫道会会这个黑影婆婆
太阳刚落山,老道就忙活开了。他在杏花家窗棂上用朱砂画满了古怪的符号,又在窗台下埋了个小铜镜。七个属虎的汉子拿着棍棒蹲在院子里,爹和村长也在其中。
老道把杏花叫到跟前,从破布袋里掏出个褪了色的红绳,系在她手腕上:小善信莫怕,今夜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别动这根绳子。
杏花点点头,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老道盘腿坐在窗前,面前点着三炷香。屋里只留了杏花和奶奶,其他人都躲在院子的阴影里。
子时的更鼓刚响,窗棂上的月光突然暗了一下。杏花屏住呼吸,看见那些木头影子开始蠕动,渐渐聚成一团人形黑影。
黑影比前几次更清晰了,杏花甚至能看见它破烂的衣角和稀疏的白发。它贴在窗户外头,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杏花。
老道突然睁开眼,手中铜铃一响。窗棂上的朱砂符号猛地亮起红光,像烧红的铁丝一样缠住了黑影。
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月光下扭曲翻滚。它想逃,但那些红光像网一样牢牢困住了它。老道迅速抽出一张黄纸,蘸了公鸡血画了道符,贴在窗户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老道念咒的声音越来越大。
黑影的尖叫声渐渐变成了哭嚎,那声音听得杏花鼻子发酸。更奇怪的是,黑影开始变化,它褪去了恐怖的黑色,慢慢显出一个白发老妇人的模样,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脸上全是泪。
我的儿啊...老妇人哭喊着,把儿子还给我...
老道停下咒语,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转头问杏花奶奶:村里可有早夭的孩子?埋在哪了?
奶奶想了想:早些年闹饥荒,后山乱葬岗埋了不少...
老道点点头,对窗外的老妇人说:这位老姐姐,你儿子早就不在了,为何还要祸害别人家的孩子?
老妇人哭得更伤心了:他们说我儿是饿死鬼,不能投胎...我找啊找,就想找个替身...
杏花突然不害怕了。她想起去年饿死的小狗,心里一阵难过,小声说:婆婆,你儿子肯定已经投胎了,我奶奶说好人都能重新做人...
老妇人愣住了,她看着杏花,眼中的绿光渐渐变成了泪光:真的?
老道趁机拿出一面八卦镜,月光照在镜面上,反射出一道银光打在老妇人身上。她的身影开始变淡,脸上的痛苦也慢慢消失了。
多谢道长...多谢小姑娘...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一阵烟似的散在了月光里。
第二天,村里的孩子全都醒了。王婶家的小子一睁眼就喊饿,把家里剩的窝头全吃光了。
老道走的时候,杏花把攒的三个铜板塞给他。老道笑着摸摸她的头,从破布袋里掏出那个脏桃子——现在它变得又红又水灵了。
小善信有善根,这个送你。
后来,村里人把所有的木头窗棂都刷成了红色,再也没闹过黑影。但杏花总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记得黑影婆婆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
有时候,最可怕的鬼,也不过是个伤心的母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