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谜题揭晓带来的震撼涟漪,在日复一日的繁琐公务中逐渐平复,却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为林霄心头一份沉甸甸的警醒与一份难以言喻的期待。
苏婉——这位清流背景深厚、学识见解不凡、敢于女扮男装出入禁地的女子,如同一枚投入“兰台”这片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林霄预设的、单调而紧张的生存剧本,为他的蛰伏生涯增添了一抹难以预测的亮色与潜在的巨大变数。
典籍库的偶遇像一扇悄然开启的门。身份明朗后,两人在翰林院内的“偶遇”频率似乎也高了起来。
有时是在典籍库深处查找资料的擦肩而过,一个点头致意;有时是在通往各堂廨的回廊上不期而遇,几句关于天气或琐事的寒暄。但更多实质性的接触,则转移到了翰林院外,一个相对“安全”且“正当”的场所——位于崇文门内大街、距离翰林院不算太远的“集雅斋”书坊。
这间书坊规模不小,上下两层,装修古朴雅致。一楼售卖各类新刻书籍、文房四宝,二楼则辟为静室,供文人雅士品茗论学、阅览珍本。环境清幽,往来者多是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或低阶官吏,是理想的交流场所。
这一日休沐,林霄揣着几日前在翰林院抄录档案时遇到的一处不甚明了的典故疑点,来到了集雅斋。刚踏上二楼铺着厚厚地毯的木楼梯,便看到临窗一张榆木茶桌旁,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苏婉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男装直裰,方巾束发,正捧着一卷《贞观政要》,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静静阅读。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恬静而美好。
林霄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拱手为礼:“苏…兄。”称呼依旧保持着“兄”的体面。
苏婉闻声抬头,见是林霄,清亮的眸中并无意外,微微颔首:“林编修。”她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手中拿着的、卷起一角的文稿上,“林编修休沐日亦不忘研读,勤勉可嘉。”
林霄顺势在对面坐下,将文稿摊开,指着其中一段关于前朝“均输法”在地方执行引发争议的记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苏兄谬赞。学生今日整理旧档,见此处记载语焉不详。言及某地推行均输,本意为平抑物价,便民利商,然施行未及一载,竟致商贾罢市,民怨沸腾。官方文书皆归咎于‘吏治不清’、‘胥吏贪墨’,细思其中,或有更深层次之梗阻?想请教苏兄高见。” 他巧妙地将翰林院工作中遇到的真实难题抛出,既符合“勤学好问”的人设,又能引出有价值的信息。
苏婉接过文稿,目光快速扫过那段记载,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声音清越而沉稳:“此事,家伯父昔年翻阅地方志时亦曾留意。均输之制,立意本善。然其败,非尽在胥吏。关键在于,此法过于理想,未虑及地方实情。”
她抬眸看向林霄,眼神带着洞悉的智慧,
“譬如,它要求官府统购统销,看似平抑,实则剥夺了大商贾囤积居奇、操纵市价之利。此辈巨贾,多与地方豪强、乃至朝中某些派系…关系盘根错节。”她点到即止,并未深言。
“其二,”
她继续道,拿起茶盏轻抿一口,
“此法执行需大量精干吏员,且需建立庞大而高效的信息传递网络,以准确掌握各地供需、物价波动。此两点,在承平年间尚难周全,况乎前朝末年吏治松弛之时?信息不通,则统购统销必成空谈,反被胥吏利用,成为盘剥商民之新借口。家伯父曾言,此乃‘良法美意,败于执行之虚’。”
她引述长辈见解,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将政策失败背后的博弈、瓶颈和执行困境剖析得深入浅出。
林霄听得心头震动,这见解与他在现代学到的“政策执行困境”理论不谋而合,但苏婉的分析更贴合明朝的实际情况,尤其是点出了背后的利益集团阻力。他由衷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兄家学渊源,剖析鞭辟入里,令学生茅塞顿开!此非尽在胥吏,实乃制度设计与执行能力之困局,牵涉多方利益…受教了!”
他故意顺着苏婉暗示的“朝中派系”方向感慨,既是真心赞叹,也是试探她是否愿意透露更多。
苏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微扬,却并不接话,转而道:“林编修在兰台,整日埋首故纸,想必颇多烦闷。听闻城西大隆福寺近日有法会,香客如织,热闹非凡,更有不少新奇玩意儿售卖。家中小妹前日归来,还带回一柄颇为精巧的倭刀扇。林编修若有暇,或可前往散心。”
她看似随意地转换了话题,却巧妙地提供了一个信息——她可以接触到外界的、非官方的、甚至带有异域色彩的讯息,这正是林霄在深墙大院中难以获取的。
林霄心领神会,立刻也分享了他记录在“黑料小本本”上的一则无伤大雅的趣闻作为回报:“说起新奇,学生倒听闻一件趣事。前日散值归途,见一官员车驾陷于泥淖,其随从家丁竟当街强征路过老农之牛车以代步,引得围观者议论纷纷…唉,此等行径,有辱斯文。”
他隐去了官员姓名和具体地点,只描述了现象。
苏婉听了,秀气的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随即又化作一丝无奈的笑意:“此事…倒也不鲜见。京官外官,往来交际应酬何其繁多,舆马仪仗,已成身份象征。有时为一时方便或颜面,难免有些…出格之举。家母时常告诫我等,出行务必低调,莫要仗势滋扰地方。” 她从一个官宦女眷的视角,印证了林霄所见现象的普遍性,也透露出其家族对此类行为的反感态度。这看似随意的回应,实则提供了重要的“软性”情报——关于官员出行排场背后的风气及其家族立场。
一来一往,学问探讨夹杂着信息交换,在茶香与书香中悄然进行。林霄的“请教”和“分享”,苏婉的“分析”和“闲谈”,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基于智慧和谨慎的默契。
她成为林霄在翰林院枯燥信息海洋之外,一个极其珍贵的情报补充源和分析师。
回到翰林院那间充满霉味的典籍库角落,林霄的“本职工作”依旧繁重枯燥。但此刻的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机械的抄写员。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敏锐,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这座庞大官僚机器的每一个细微齿轮的运转。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仅仅是纸堆,还有一本藏在最贴身内袋里的、用最普通粗纸装订成的小册子——他的“黑料小本本”。上面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混合了简体字、符号和暗语的潦草笔记,记录着他日复一日观察到的“琐碎”:
“甲(张编修),辰时三刻伏案酣睡,鼾声如雷,口水浸湿《太宗实录》草稿三页(编号丙-七-九至十一),被赵侍书撞见,面斥‘惫懒’。” (工作态度问题)
“乙(李主事),申时初刻(散值前)悄然离院,神色匆匆,至东华门外与一绸缎商人(面白微胖,着锦袍)密谈近两刻钟,似有争执,李主事面露忧色,商人离去时面有不忿。” (非公务接触,疑似经济往来或把柄)
“听书吏老王闲谈,丙(钱御史)府中管事王三,昨日在城南米市强压市价三成欲购新米百石,与米行掌柜争执,口称‘我家老爷乃都察院钱…’,引众怒。” (家仆仗势欺人,切入点)
“丁(孙侍讲)今日呈递之《洪武大典》编修条目纲目(卷‘天文历法’),条目架构与上月胡相爷门生周郎中于东阁茶会所论构想,雷同处逾七成。” (学术剽窃?或派系关联?)
“戊(吴检讨)散值时,袖中滑落一物,乃小巧玉佛,质地温润,雕工精细,绝非其俸禄可购,吴神色慌张拾起,左右张望。” (不明巨额财产来源?)
这些记录看似鸡毛蒜皮,却被他分门别类,标注时间、地点、人物、细节,甚至目击者。他深知,在波谲云诡的官场,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成为撬动大局的杠杆,或是自保的盾牌,更是勾勒权力网络、洞察人心弱点的宝贵素材。
偶尔,在非正式场合时,他会将这些记录中最无关紧要、最无伤大雅的部分,当作笑料隐晦地讲给苏婉听。
“唉,今日又见甲兄伏案而眠,口水浸湿三页《太宗实录》,赵侍书气得胡子都翘了。”他一边摇头,一边啃着硬邦邦的炊饼,脸上带着一丝书呆子式的无奈苦笑。
苏婉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玉珠落盘的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促狭:“这位张编修…倒真是心宽体胖。只是可惜了那几页草稿,修补起来又要费一番功夫。”她的反应自然,带着对官场百态的了然和一丝无奈的调侃。
林霄也会适时回应:“是啊,赵侍书也着实不易。倒是苏兄,听闻大隆福寺法会热闹非凡,可有新奇见闻?学生整日埋首故纸,倒像个土包子了。”
这种互相交换“无害情报”和轻松吐槽的方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紧张压抑的翰林院生活多了几分人情味和喘息的空间。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林霄能清晰地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中,除了初时的好奇和之后因他“老实勤勉”人设带来的些许接纳,也逐渐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次,林霄去吏房领取新的公文用纸。刚走近,便听到里面几个低阶官员正低声交谈:
“…听说没?这次二甲里头那个姓林的,就是午门外闹事的那个…”
“啧,文采听说很一般,全赖那篇策论走了大运,入了上面某位大人的眼…”
“策论?哼,写得再花哨,底子不行,终究是露怯。你看他那字,也就勉强工整,毫无风骨可言,可见平日根基…”
“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编修老爷了!不过…嘿嘿,在典籍库抄书,倒也物尽其用…”
谈话声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几人脸上瞬间堆起客套而疏离的笑容,眼神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轻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林霄面不改色,如同没听见一般,恭敬地取了纸张离开。
“酸吧,尽管酸!老子活下来了,这就够了!字不好看?能看清就行!根基不牢?老子脑子里装的可不是八股!”
更直接修的刁难,来自那位侍讲学士孙耀宗。
孙耀宗是老翰林王世贞的门生,王世贞在御前曾极力主张黜落林霄。或许是师门立场,又或许是纯粹看林霄不顺眼,孙耀宗对林霄的态度始终冷淡中带着一丝敌意。
这日,孙耀宗负责审核一批即将归档的《洪武大典》编修初稿,其中林霄负责誊誊抄整理的部分恰好分在他手上。他坐在自己宽敞明亮、飘着淡淡檀香的廨房里,随意翻看着林霄呈上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的稿纸,眉头越皱越紧。
“林编修,”
孙耀宗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居高临下的冷淡,“你这字,倒是…一笔一划,方方正正。”他指尖敲了敲稿纸,“可惜啊,拘泥于形,失之于神!毫无灵动之气,更无风骨可言!形同馆阁体之末流!抄书尚可,焉能登大雅之堂?”他毫不留情地批评林霄的字,这是读书人的基本功,也是极易打击自信的点。
林霄垂手恭立:“学生才疏学浅,书法一道尤是短板,让孙大人见笑了。今后定当勤加练习。”态度谦卑至极。
孙耀宗冷哼一声,将稿纸往桌上一丢:“字迹乃小技,暂且不论。你这份《河渠志》的条目排序,也颇有不当之处!淮河水患在前,漕运疏浚在后,此乃时间脉络,你为何将漕运疏浚条目置于水患条目之前?岂非本末倒置,贻笑大方?”
他指出的问题实属吹毛求疵,排序逻辑本有不同角度。
林霄连忙解释:“回大人,学生是按工程类别排序,漕运疏浚工程规模浩大,且为防治水患之根本举措之一,故置于大类之首,水患记载则归于次类‘灾异篇’下…”
“强词夺理!”
孙耀宗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林霄的解释,
“本官要的是脉络清晰,便于查阅!不是让你自作主张,标新立异!我看你不仅是书法拙劣,这整理归档的基本功也欠扎实!做事浮躁,不求甚解!如此态度,如何能担得起翰林院编修之重任?”
他拿起一份字迹模糊、内容庞杂的旧档残卷,重重拍在林霄面前,纸页散落些许灰尘:“此乃前朝《工部营造则例》残卷,字迹多有磨损模糊,内容更是艰涩难懂。你既做事‘细致’,便再‘细致’些!给你三日,将此卷内容重新理清,誊誊抄一份清晰可辨、毫无错漏的副本呈来!务必…字字清晰,句句分明!若再有疏漏,哼!”
这明显是刁难,是惩罚,也是打压。
林霄看着那堆如同天书的残卷,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惶恐和恭顺,深深一揖:“是!孙大人!学生知错!定当竭尽全力,仔细整理。”
孙耀宗不耐地挥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林霄抱起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残卷,默默退出了孙耀宗的廨房。
走在幽深的回廊上,怀中是沉甸甸的刁难,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孙耀宗刻薄的指责和同僚隐晦的讥讽。
他回到自己的角落书案,将那堆残卷重重放下,激起一片灰尘。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拿起笔,蘸饱了墨,翻开那本贴身藏着的“黑料小本本”,在最新一页,力透纸背地写下:
“孙耀宗,癸亥日,以字迹、排序为名,刻意刁难,强加繁难任务(《工部营造则例》残卷整理),限三日。动机:疑似受王世贞授意,打压异己。态度:倨傲,刻薄。”
写完,他合上小本本,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与冷意一同吸入,然后缓缓吐出。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庭院光秃秃的枝桠桠和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提起笔,开始逐字逐句地辨认、梳理、誊抄那些晦涩难懂的残卷。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呵,来吧!嫉妒也好,打压也罢,爷记下了!都一笔笔记下了!孙耀宗?王世贞?胡党?清流?…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爷这块‘璞玉’,倒要看看你们能敲打出个什么样子!黑料小本本,持续更新中…”
甜水井胡同的小屋内,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林霄坐在桌前,摊开那本越来越厚的“黑料小本本”,就着昏黄的油灯,再次审视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窗外,细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京城染成一片苍茫的白色,仿佛要掩盖世间一切污秽与争斗。小院内一片静谧,只有炉火的微光和雪落的声音。
然而,这份雪夜的宁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已然汇聚。
金榜题名,踏入兰台,远非坦途的终点。
翰林院这座看似清贵的象牙塔,实则已是风暴眼。
棋盘早已铺开,棋子悄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