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霸王宫,虞心苑。
偏殿之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虽然雨停已过六个时辰,但雨后的湿气还是未散,从敞开的殿门渗入,混合着焚香的淡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项羽高踞主位,重瞳如冷电,不怒自威。他宽厚的手掌随意搭在紫檀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虞瑶坐于侧下方,面前案几上铺着素帛,手边放着温水和几包药材。她神色平静,目光却如炬,细致地观察着殿内每一个人的细微反应。
自兄长虞子期失踪,每一刻都如同刀割般煎熬。
“带吕雉、吴妪。”项羽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殿门缓缓开启,两名铁甲侍卫押着两人步入殿内。
吕雉走在前面,依旧穿着上午那身半旧的素色深衣,颜色灰扑,如同她此刻的面色,灰暗而缺乏生机。
但她背脊挺得笔直,头颅微扬,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纵然面对项羽那几乎能压垮人心的威势,也未曾流露出普通囚徒应有的崩溃之态。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布局,最后定格在虞瑶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警惕。
吴妪则显得惶恐得多,她几乎将佝偻的身躯缩成一团,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惧与卑微,一双粗糙的手紧紧绞在身前洗得发白的衣襟上,目光躲闪,不敢直视殿上任何人。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吕雉,吴妪,可知寡人为何传唤你们?”项羽的声音冷如寒铁。
吕雉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妾身不知,还请大王明示。”
吴妪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意带着刻意的颤抖:“老身不知,老身什么都不知道啊大王...”
项羽冷哼一声,重瞳中寒光乍现:“虞心苑内连日怪事频发,大司徒更是在此离奇失踪!你二人行迹可疑,今日寡人亲审,若再有半句虚言,休怪寡人无情!”
他先看向吴妪,声如寒冰:“你这老妪!来历不明,行踪鬼祟!那夜送至刘太公处的安神汤,究竟是何物?为何药中带有异香?你三更半夜再次出现在太公门外,意欲何为?”
吴妪吓得浑身一哆嗦,更加用力地磕头:“大王明鉴!大王明鉴啊!老身…老身冤枉!那药是疾医署所配,老身只是按吩咐送去…老身什么都不知道啊…那香气…许是…许是药材本身的味道?老身再去…是担心太公年纪大,喝了药睡不安稳,想去问问…”
项羽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转向吕雉:“还有你,吕雉!你昨夜房中焚烧何物?为何要掩盖气味?”
吕雉缓缓抬起头,迎向项羽的目光,声音平静得甚至有些漠然:“项王明察。妾身昨夜屋内炭火不足,试图点燃一些潮湿旧布取暖,不料产生异味,恐惊扰他人,故以灰覆盖。此等琐碎小事,竟劳项王挂心,妾身之过。至于大司徒失踪之事,”她顿了顿,眼神坦然,“妾身困于此苑,消息闭塞,亦是方才得知,惊骇不已,但确不知情,与此事绝无干系。”
就在这时,虞瑶轻轻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吴妪,你言药是疾医署所配。可我略通医理,疾医署近日并未配制需添加西域紫晶草粉末的安神汤。那味异香,寻常药材可生不出。”
吴妪磕头的动作猛地一僵。
虞瑶不等她反应,又转向吕雉,目光清澈地看着她:“夫人,昨夜风雨交加,炭盆取暖尚嫌不足,为何反而要焚烧湿布?这岂不是适得其反?”
吕雉那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那瞬间的波动并未逃过虞瑶的眼睛。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虞瑶忽然道:“我有一言,你二人听好。大司徒失踪,事关重大。谁若能提供有用线索,无论是何身份,既往不咎,且有重赏。”她目光扫过两人,“你们认为,虞心苑之内最可疑之人是谁?”
吕雉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如常:“妾身以为,吴妪最为可疑。她来历不明,行为鬼祟,药中下毒,其心可诛。且妾身曾见她鞋底沾有特殊红泥,绝非苑内之物,恐是与外间联络所致。”
虞瑶闻言,目光转向吴妪,声音陡然转厉:“吴妪!吕夫人指认你鞋底沾有特殊红泥,此事你作何解释?那红泥从何而来?!”
吴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她不再磕头,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老身就知道她要反咬一口!大王明鉴,老身确实见过那红泥,不过不是在老身鞋上,而是在吕夫人窗下的泥土里!”
她猛地指向吕雉,声音越来越高:“老身那夜亲眼看见审护卫从她房里出来,鞋底就沾着那红泥!那是苑外东南黏土坑才有的,我认得!吕夫人这是要除去老身这个目击者,才故意诬陷老身!”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吕雉脸色骤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项羽重瞳骤缩:“说清楚!”
吴妪仿佛豁出去了,声音洪亮而清晰:“大王明鉴!老身曾数次撞见审护卫深夜出入吕夫人房间,每次都要待上半个时辰!若说可疑,这才最是可疑!吕夫人定是怕老身说出去,才要先下手为强!”
吕雉气得浑身发抖,却强自镇定:“无耻谰言!妾身与审护卫清清白白!大王切莫听信这老妪胡乱攀咬!她这分明是要转移视线,掩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虞瑶静静观察着这场狗咬狗的闹剧,突然道:“吴妪,你既说吕夫人与审护卫有私,可有何证据?”
吴妪昂起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老身亲眼所见,还要什么证据?若是王后不信,大可查验审护卫的鞋底,看看是否还残留着那红泥!”
虞瑶转向吕雉:“夫人有何话说?”
吕雉冷笑:“子时?真是可笑!苑内戌时便已落钥,所有门户皆有守卫,审护卫如何能在子时出入妾身房间?这老妪分明是在诬陷!她连苑内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清楚,还敢在此信口雌黄!”
虞瑶点头,突然又道:“吴妪,你既常在夜间活动,可曾见过大司徒?或者听到过什么与他有关的动静?”
吴妪慌乱摇头:“没、没有...”
“那么,”虞瑶声音陡然转厉,“你鞋底的红泥到底从何而来?!那红泥确实只在苑外东南方的黏土坑才有,你一个新来的内苑仆妇,是如何晓得?何时去到那里?!”
吴妪顿时语塞,脸色由红转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神开始涣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方才急于指控吕雉,她竟在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了那红泥的具体来历。
“我...我...”吴妪支支吾吾,突然双眼翻白,身体一软,竟直接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虞瑶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皱眉道:“她吓晕过去了。看来这红泥确实触及了她的要害。”
吕雉站在一旁,面色苍白,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她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内心的波动。
项羽暴怒:“好个奸猾的老妪!竟然装晕逃避审问!来人,用冷水泼醒她!”
虞瑶却抬手制止:“阿羽,且慢。她年事已高,经不起这般折腾。既然已经晕倒,不如先让她休息,待她醒后再审不迟。”
她转而看向吕雉,目光深邃:“夫人受惊了。看来这吴妪确实心怀鬼胎,竟然想要诬陷夫人。不过...”她话锋一转,“夫人今晨是如何注意到她鞋底的红泥的?这等细微之处,常人很难察觉。”
吕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王后,妾身也是偶然得见。今晨雨歇,妾身前往照料太公时,恰好看见吴妪从东南角过来,鞋底沾着那奇特的红泥,故而留意。”
虞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夫人真是心细如发。”她话中有话,让吕雉不禁心生警惕。
项羽不耐烦地挥手:“将这老妪带下去,严加看管!待她醒后,寡人要亲自审问!”
他顿了顿,又转向吕雉,语气略显缓和:“吕夫人,你也先回去歇着吧。今日之事,不得对外声张。”
吕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敛衽行礼,声音依旧平稳:“妾身遵命。谢大王、王后。” 她低垂着眼帘,保持着恭顺的姿态,缓缓退出了偏殿。
直到转身步出殿门,感受到夜风拂面,她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吴妪被拖下去时,身体软绵绵的,仿佛真的昏死过去。但虞瑶敏锐地注意到,在她被拖出殿门的瞬间,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待吕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项羽转向虞瑶,重瞳中露出一丝不解:“瑶儿,关于那红泥的来历,上午审问审食其时,你不是已然问过吕雉了?为何方才又特意重提此事?”
虞瑶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现代审讯思维之光,但那光芒很快便隐没在她温婉的目光中。她轻声道:“阿羽,你可记得狩猎时,若要判断一只猎物是否受了惊、是否会慌不择路,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项羽挑眉:“自然是反复惊扰,观其反应。”
“正是此理。”虞瑶颔首,“同一个人,若心中无鬼,即便相隔几个时辰再被问及同一件小事,其回答也应大致不差,因为所言是实。但若心中有虚,仓促编造的谎言便如同沙垒的塔,细节经不起推敲,更耐不住反复掂量。间隔数个时辰再突然问起,说谎者往往要么忘却前词,要么刻意补充细节反而露出马脚,要么…就像方才的吴妪一样,情急之下说多了不该说的。”
她顿了顿,看向项羽,语气柔和却意味深长:“所以,我不是真的想知道红泥的答案,我只是想看看,她再次听到这个问题时,眼神会不会闪躲,语气会不会迟疑,回答会不会和上午有所不同。这比直接逼问,有时更能看出破绽。”
项羽闻言,重瞳中闪过思索之色,随即豁然开朗,他赞赏地看向虞瑶,握住她的手叹道:“原来如此!寡人的瑶儿,不仅心细如发,更深知人性幽微之处,竟有如此机巧!妙!”
虞瑶靠在他怀中,唇角微扬,眼中却掠过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复杂情绪——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在此刻的巧妙应用。
殿内重回寂静。项羽烦躁地踱步:“这老妪分明是在装晕!为何不让寡人用刑?”
虞瑶轻声道:“阿羽,用刑未必能问出真话。况且,她若真是装晕,说明她背后有人指使。我们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她走到窗边,望着苑中景象,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兄长...你到底在哪里...是否还安好...”那声音中的忧惧与无助,让项羽心头发紧。
他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瑶儿,放心,寡人定会找到子期。”
虞瑶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我相信你,阿羽。只是...这苑子里的水,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深。”
远处,一只乌鸦掠过天际,发出刺耳的鸣叫。虞心苑的秘密,似乎才刚刚揭开一角。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偏殿的横梁之上,一片阴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如同融入黑暗的一部分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