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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车辙的间距。”

萧何没有直接回答曹参的焦虑,而是用佩剑的剑鞘尖端,在泥地上清晰地画出两道平行的刻痕,“前段混乱不堪,后段却规整得如同丈量过。这绝非溃逃,分明是有人故意留下踪迹,引我们去追,或者……是故布疑阵。”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忽然被道旁一株老槐树上系着的一块不起眼的破麻布吸引。

那布条打结的方式极其古怪,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正是二十年前,在沛县那家他们常去的破旧酒肆里,他与还是斗鸡走马少年的刘邦,醉醺醺地割破手指歃血为盟时,约定的独特暗号!

那时槐树新栽,少年意气,仿佛就在昨日。

曹参顺着萧何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曾在战场上斩获十三颗敌首的悍将,此刻却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了后颈。

他想起了去年深秋,作为亭长的刘邦押解一名死囚赴刑场时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将死之人的漠然或怜悯,倒像是在观摩一场盛大而神秘的……表演!平静得让人心底发毛。

“你是说……”

曹参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铠甲下的肌肉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声音干涩,“他……刘季那小子,早就料到了今日?预判了我们的行动?”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丝被看透的悚然。

萧何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俯身,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将那块沾着泥污和可疑暗红痕迹(或许是血?)的破麻布解下,仔细折叠好,收入宽大的袖中。

东边的天际,鱼肚白渐渐扩大,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红。

一队南迁的雁群排着整齐的“人”字,掠过泗水河的上空,羽翼拍打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惊醒了沉睡的芦苇荡。

就在那悠长的雁鸣声消散在晨风中的刹那,萧何平静得近乎可怕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曹参耳中:

“去告诉夏侯婴,让他秘密准备……二十辆粮车。要快。”

戌时的梆子声带着苍凉的回音,在沛县城头沉闷地敲响。樊哙像一尊石像,蹲在城墙根最阴暗的角落里,身前放着一块磨刀的青石板。

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在石板上反复地、用力地蹭刮着,发出“噌——噌——”刺耳的锐响,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点点转瞬即逝的火星。

他身后的肉铺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顽强地钻出,霸道地盖过了秋夜的凉风。

案板上,半扇刚宰杀不久的新鲜猪肉,白花花的油脂正顺着粗糙的木纹缓缓往下淌,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诡异而油腻的粉红色光泽。

“狗官!一群喝人血的畜生!” 樊哙朝着县衙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噬人的怒火。

就在昨日,县尉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闯进他的肉铺,不仅蛮横地拖走了半扇上好的猪肉,美其名曰“劳军”,临走时还顺手牵羊,把他挂在房梁上风干、留着过冬的几串腊肠也摸走了!

樊哙粗糙的大手探到油腻的案板底下,摸到了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铜斧——

这是去年替人宰杀一头犟牛后,他偷偷用私藏的铜料找铁匠铸的,斧柄被他磨得光滑顺手,宽厚的斧刃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深深的“樊”字。

这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复仇的希望。

就在这时,东门方向的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

樊哙猛地抬头,只见墨汁般浓黑的夜空中,三道醒目的红色孔明灯冉冉升起,如同三只滴血的眼瞳,冷冷地俯瞰着沉睡的沛县城池!

血灯!这是三天前萧何派人秘密传递的密信里约定的动手信号!

樊哙浑身的热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熊,抄起藏在身后的青铜斧就要冲出肉铺。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后门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谁?!” 樊哙猛地刹住脚步,将沉重的斧头紧贴在腿侧,身体绷紧,低声喝问。

“卖蚕箔的。” 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声音。

樊哙迅速拉开沉重的门闩,一道身影敏捷地闪身而入,正是周勃。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编箔匠,此刻却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略显陈旧的皮甲,手中紧握着一杆长戟,锋利的戟刃被厚厚的麻布仔细包裹着,只露出一点慑人的寒芒。

他扯下蒙面的布巾,露出左脸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耳根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伤疤。月光下,那道疤显得格外刺目。

那是三年前,他为了替被县丞家恶奴凌辱的妹妹讨个说法,被对方用带铁刺的马鞭狠狠抽在脸上留下的!

他永远记得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妹妹浑身是血、衣不蔽体地蜷缩在冰冷的柴房角落里瑟瑟发抖,而萧何,像暗夜里的烛火,悄悄送来了救命的伤药,只低声说了一句:“勃,忍着点,这世道……该变了!”

樊哙看到周勃脸上的疤,又想起自己妹子的惨死,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他娘的!老子早就想砍了这群狗娘养的!砍他个痛快!”

他转身就要去舀那瓮浑浊的黍米酒。

“留着!” 周勃一把按住樊哙粗壮的手腕,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留着庆功的时候,用狗官的血下酒!”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二十支闪烁着幽蓝光泽、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箭簇——箭头上浸透了致命的狼毒汁液!

此刻,沛县东门高高的城墙上,两个戍卒正在冰冷的垛口旁交接。

年轻的戍卒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嘴里不住抱怨:“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话音未落,西南方向的城墙根下,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

年长的屯长皱着眉,警惕地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一辆简陋的马车如同鬼魅般从城墙斜刺里的阴影中猛地冲出!

驾车之人正是夏侯婴!车辕上悬挂的三盏风灯被他故意调到了最亮,刺目的光芒如同三颗小太阳,瞬间晃花了城墙上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人?!站住!再动放箭了!” 屯长被强光刺得眼前发花,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警哨。

“咻——!”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穿透了他刚刚张开的咽喉!

屯长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捂着脖子软软栽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墙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狸猫般现出身形,正是少年灌婴!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贩缯的少年,此刻仿佛脱胎换骨,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稳稳扣着五支羽箭,弓弦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发出一连串急促而致命的嗡鸣!

“嗡!嗡!嗡!……” 如同蜂群倾巢而出!城头用于照明的火把,在箭矢精准的打击下,一支接一支地熄灭!黑暗如同潮水,迅速吞噬了东门城楼!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沛县城头飘起了惨白的招魂幡,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挥舞手臂。

县令母亲的送葬队伍,抬着沉重的桐木棺材,缓慢而压抑地走过东市街道。

戍卒们手持冰冷的铜戟,在熹微的晨光里排列成森严的队形,金属的寒光映着一张张麻木而紧张的脸。

樊哙混在抬棺的民夫队伍里,粗布短褐下,那把沉重的青铜斧紧贴着滚烫的皮肤。

他闻到了风里飘来的、县衙后院小厨房特有的肉香——肥美的鹿肝正在炭火上炙烤,那是县令大人晨间的滋补小点。

樊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血丝更密。

后巷方向,突然传来车马辚辚之声!夏侯婴驾着一辆看似普通的囚车,车轮里塞满了厚厚的茅草以消音,如同幽灵般直冲向县衙戒备相对松懈的角门!

几乎同时,周勃的身影出现在县衙后墙的阴影里。

他身后,跟着三十多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眼神凶狠的汉子——正是曹参从死牢里放出的抗税囚徒!

他们手中紧握着削尖的竹矛,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潜行!

城西马市方向,灌婴正动作麻利地给二十匹高大健壮的骏马套上特制的皮嚼头,防止它们发出嘶鸣。

少年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杀意。

“天降异象!赤帝子当王!诛暴秦!安黎庶!” 萧何清朗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如同平地惊雷,猛然在城楼最高处炸响!这声音瞬间压过了送葬的哀乐和街市的嘈杂!

早已准备就绪的曹参,立刻指挥着几个心腹狱卒,将成捆成捆的竹木简牍——那些记载着沛县历年沉重赋税、徭役名册的“罪证”——从城楼上奋力抛洒向下方惊愕的人群!

同时,几支火把被扔进了简牍堆中!

“轰!” 干燥的竹简遇火即燃!

浓烟裹挟着无数燃烧的、写着“口赋”“算赋”“更赋”字样的竹片腾空而起,在沛县上空疯狂飞舞,如同漫天绝望哀嚎的黑色蝴蝶!

这景象瞬间点燃了百姓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

“看!县衙!” 有人眼尖,指着县衙大门方向惊叫起来!

一面用不知哪里找来的、染成刺目猩红色的粗布制成的旗帜,正被迅速升起,在晨风中呼啦啦地展开!

那鲜艳的赤色,如同鲜血,又如同火焰,瞬间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百姓们看着那面升起的赤旗,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打开——十年前,那个总是醉醺醺躺在酒肆门槛上,指着天上火烧云胡言乱语,说什么“老子是赤帝之子,早晚要乘赤云上天”的浪荡亭长刘季!

樊哙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疯牛,一脚狠狠踹开了县衙后院的膳堂木门!“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膳堂内,沛县县令正捏着一双精致的银箸,筷尖还夹着一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炙鹿肝,脸上的满足惬意瞬间凝固,化作惊骇欲绝的惨白!

他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精致的肴馔,与樊哙一身血腥杀气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

“狗官!”

樊哙的怒吼如同惊雷在膳堂内炸开,震得杯盘嗡嗡作响,他眼白充血,死死盯着县令那张养尊处优的胖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还记得被你逼得跳井的樊家妹子吗?!今天,老子就用你的狗头,祭她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手中那把沾着猪油和怨气的剔骨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匹练寒光,朝着县令肥硕的脖颈狠狠劈下!

“啊——!” 县令吓得魂飞魄散,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肥胖身躯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

他怪叫一声,猛地向后一滚,狼狈不堪地躲到了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后面。

樊哙势大力沉的一刀狠狠劈在案几边缘的青铜灯柱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灯柱被劈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两名守在门外的戍卒听到动静,挺着长戟冲了进来,锋利的戟尖直刺樊哙后背!

“来得好!” 樊哙不闪不避,竟猛地侧身,用粗壮如铁柱的左臂硬生生夹住了刺来的两根戟杆!

巨大的力量让两个戍卒感觉戟杆像被铁钳夹住,纹丝不动!

就在他们惊骇的瞬间,樊哙右手的剔骨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道冰冷的弧光,闪电般抹过两人的咽喉!

“呃…嗬…” 两个戍卒捂着喷涌鲜血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樊哙,软软栽倒。

“周勃!” 樊哙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朝着膳堂敞开的窗户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嗖!嗖!嗖!”

三支裹挟着劲风的竹箭应声破窗而入!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比地钉在三个闻声赶来、正要去敲响警钟的戍卒的手背上!剧痛让他们惨叫着松开了手中的铜锤。

周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院墙上,他左手稳稳地张着弓,右手依旧紧紧缠着厚厚的麻布,眼神冰冷如霜,如同最精准的猎杀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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