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东莞已经彻底进入盛夏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仿佛一块厚重的绒布包裹着整座城市。晨曦透过别墅落地窗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倩静静地坐在餐厅一角，小口啜饮着已经微凉的豆浆，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书房紧闭的红木门。
门内，杨潇与阿强已经待了整整三个小时。
“……赵天宇在瑞士银行的账户最近有一笔异常资金流动，通过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转到了香港。”阿强低沉的声音隐约从门缝中传出，“我们在海关的人发现他上周用化名预订了飞往柬埔寨的机票，但最终没有登机。”
杨潇的声音冷静而果断：“他在试探我们。继续监视所有出境渠道，特别是私人飞机和海上航线。还有，查清楚那笔资金的最终去向，我怀疑他在转移资产。”
林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些对话对她来说如同天书，那些“空壳公司”、“资金转移”的词汇构筑起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想起昨夜杨潇凌晨才归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和薄荷糖的气息——那是他思考时习惯嚼的口香糖味道。当她半梦半醒地问起行程时，他只简短地回答“有些事要处理”，便背对她睡去。
书房门突然打开，阿强大步走出，对林倩礼貌性地点点头，便匆匆离开别墅。杨潇站在门口，手指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有神，闪烁着林倩越来越熟悉的光芒——那是属于猎人的目光。
“早上好。”杨潇走到餐桌前，俯身想给她一个早安吻，但林倩下意识地偏过头，那个吻只轻轻擦过她的发梢。
杨潇愣了一下，随即坐到她对面：“抱歉，这几天太忙了。赵天宇的案子有了新进展，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嗯。”林倩轻声应道，将早已准备好的煎蛋和吐司推到他面前，“先吃点东西吧。”
杨潇心不在焉地拿起叉子，目光却仍然停留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你知道吗？我们发现了赵天宇与某个境外势力的联系。这件事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他开始详细解释发现的线索，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那种在董事会做报告时的腔调——清晰、冷静、充满权威。林倩努力想跟上他的思路，但那些商业术语和法律概念如同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所以只要找到这个中间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天宇的犯罪证据。”杨潇终于说完，期待地看着林倩，仿佛等待下属提出建议。
林倩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昨晚答应今天陪我去医院复查的。”
杨潇的表情瞬间僵住，明显忘记了这件事：“倩倩，对不起，今天上午有个重要会议，与检察官的视频会议。下午，下午我一定陪你去。”
这样的承诺已经不止一次了。林倩低下头，掩饰眼中的失望：“没关系，工作重要。我可以自己去。”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杨潇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想握住她的手：“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去度假，就我们两个人。去你想去的地方。”
这样的承诺也曾有过，但随着杨潇记忆的恢复和身份的明朗，它变得越来越遥远。林倩勉强笑了笑，抽回手站起身：“我去换衣服，准备去医院。”
上楼时，她听见杨潇又开始打电话，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王董，如果他不站在我们这边，赵天宇倒台后下一个就是他……”
卧室的衣柜里，两人的衣服并排挂着，却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边是杨潇昂贵的手工西装和真丝衬衫，另一边是林倩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这种对比让林倩感到一阵窒息。
她选择了一件素雅的连衣裙——那是周明远安排的造型师为她购置的众多衣服中的一件。镜中的女孩看起来精致了许多，但眼神中的不安却无法掩饰。
去医院的路上下起了雨。东莞的夏季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林倩望着窗外模糊的街景，想起不久前她还挤公交车往返于医院和夜场之间，为母亲的医药费发愁。如今坐在豪华轿车里，内心的焦虑却不减反增。
复查结果良好，手臂的伤已经基本愈合。医生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匆匆结束问诊。林倩站在医院门口等待司机，雨幕中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红姐撑着一把破旧的伞，正艰难地拦出租车。
“红姐！”林倩脱口喊道。
红姐回头，惊讶地看着从豪华车旁走来的林倩：“倩倩？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复查。你去哪儿？我送你。”林倩不由分说地拉着红姐坐进车里。
车内，红姐局促地看着真皮座椅，生怕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弄脏了车内饰：“这车真豪华。听说你最近……过得不错？”
林倩不知如何回答。她注意到红姐眼角有淡淡的淤青：“你的脸怎么了？”
红姐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苦笑道：“昨晚场子里有人闹事，劝架时不小心碰的。现在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了，赵天宇的人经常来找茬，说是要找什么‘杨少爷的女人’。”她突然意识到失言，慌忙闭嘴。
林倩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危险离她并不远，只是被杨潇用金钱和势力暂时挡在了外面。
“你妈妈怎么样了？”红姐转移话题。
“好多了，在康复中心休养。”林倩轻声说，“谢谢你还惦记着。”
红姐拍拍她的手：“姐妹一场，应该的。说真的，看到你现在过得好，我很高兴。那位杨先生……对你好吗？”
“很好。”林倩回答得太快，反而显得不真实。她望向窗外，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如同她与杨潇的关系。
送别红姐后，林倩让司机开车去康复中心。母亲的气色明显好转，甚至能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散步。见到林倩，她高兴地招手：“倩倩，来看，这里的月季开得多好。”
林母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康复中心的种种好处——可口的饮食、专业的护理、舒适的环境。但林倩能感觉到母亲笑容背后的不安。
“妈，你好像有话想说？”林倩轻声问。
林母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倩倩，告诉妈实话，这些……都是怎么来的？那位杨先生是什么人？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这样帮我们？”
林倩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杨潇是亿万富翁的继承人，而自己是他的女友？这种话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杨先生是个好人，他帮我们是出于好心。”林倩最终选择了一个苍白的解释。
林母凝视着女儿，眼中有着看透一切的清明：“倩倩，妈是过来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我看得出来那位杨先生对你有情，但你告诉我，你在他面前能抬起头吗？我们这样的家庭，高攀得起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刺中林倩内心最深的恐惧。她强作笑颜：“妈，你说什么呢？现在什么时代了，还讲门当户对那一套。”
林母叹息一声，不再追问，但担忧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回别墅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芒。林倩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母亲的话在她心中回荡不止。
别墅里，杨潇的会议似乎刚刚结束。周明远和苏晴正在收拾文件，见到林倩，两人礼貌但疏离地点头示意。这种无形的界限感让林倩感到自己像个闯入者。
“复查怎么样？”杨潇走上前问，语气中的关切似乎有些公式化。
“很好。”林倩简短回答，转身想上楼，却被杨潇拉住。
“等等，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杨潇示意周明远和苏晴留下，“赵天宇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个地点。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认为你应该暂时离开东莞。”
林倩的心猛地一紧：“去哪里？”
“我们在苏州有一处安全的房产，环境安静，适合休养。你可以和伯母一起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周明远接话道，语气像是安排工作。
林倩看向杨潇：“你也一起去吗？”
杨潇避开她的目光：“我走不开。赵天宇的案子正在关键阶段，我必须留下来。”
“那我也不走。”林倩坚定地说，“我不想再躲藏了。”
苏晴插话道：“林小姐，这不是任性的时候。赵天宇的手段很危险，你在这里只会让杨总分心。”
这句话刺痛了林倩的自尊心。她直视苏晴：“所以我是累赘？”
“苏晴不是这个意思。”杨潇急忙打圆场，“只是你的安全最重要。”
林倩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们都属于那个光鲜亮丽、充满权势的世界，用着自己熟悉的语言和思维模式讨论着她的去留，仿佛她不在场一般。
“我想单独和杨潇谈谈。”林倩平静地说。
周明远和苏晴对视一眼，默契地离开客厅。
只剩下两人时，林倩深吸一口气：“杨潇，看着我。你真的认为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是为我好吗？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杨潇揉了揉眉心，掩饰不住的疲惫：“倩倩，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没时间解释所有细节。相信我，这是最好的安排。”
“相信你？”林倩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相信那个在出租屋里为我煮粥的杨潇，相信那个为了保护我与人搏斗的杨潇。但现在的你，让我感到陌生。”
杨潇的表情僵硬了：“你什么意思？”
“那些商业会议，那些法律术语，那些你与周明远、苏晴他们讨论的事情……我完全听不懂，也插不上话。”林倩终于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有时候我看着你，不知道我爱的到底是那个失去记忆的杨潇，还是现在这个杨氏集团的继承人。”
杨潇沉默片刻，语气变得冷硬：“我就是我，从来没有改变。只是你现在才看到完整的我。”
“不，你变了。”林倩摇头，眼中含泪，“过去的你不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和我说话，不会理所当然地安排我的生活而不询问我的意见。现在的你……就像是上位者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杨潇似乎被刺痛了，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你要我怎么做？放下一切陪你风花雪月？赵天宇随时可能狗急跳墙，我必须先确保你的安全！”
“然后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我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阶层差距？”林倩反问，声音哽咽，“你知道吗？我宁愿回到那个破旧的出租屋，至少那时的我们是平等的。”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林倩就后悔了。她看到杨潇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但很快被冰冷的面具覆盖。
“抱歉，我让你有这种感受。”杨潇的声音变得正式而疏远，“但我必须做对的事情，即使你不理解。去苏州的安排不会改变。”
他转身离开客厅，留下林倩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中，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她的幻觉。
晚餐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但杨潇始终低着头处理手机邮件，偶尔对周明远或苏晴交代几句工作上的事。林倩沉默地吃着饭，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存在。
饭后，杨潇直接回到书房继续工作。林倩帮李姨收拾餐具，试图找回一点真实感，但李姨礼貌而坚定地请她休息：“林小姐，这些粗活我来就好。”
无处可去的林倩最终来到别墅顶层的玻璃花房。夜空中繁星点点，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落地的银河。她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弟弟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夏天热得睡不着时，就会爬到天台上看星星。那时虽然贫穷，但至少心是踏实的。
“果然在这里。”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两杯红酒，递给她一杯，“听说你喜欢星空。”
林倩接过酒杯，没有喝：“有什么事吗？”
苏晴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城市灯光：“我和杨潇是大学同学，你知道吧？那时的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自信、果断、有时候甚至有些专横。很多女生迷恋他，但他对谁都不感兴趣，眼里只有学习和工作。”
林倩沉默地听着，不确定苏晴想表达什么。
“后来他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直到最近再见，我发现他变了很多。”苏晴转头看向林倩，“变得有人情味了，会关心别人的感受，甚至学会了自嘲。这些都是你的影响。”
林倩苦笑一声：“但现在他又变回去了。”
“不，他没有。”苏晴轻轻摇晃着酒杯，“他只是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和压力。杨氏集团不只是个商业帝国，它还关系到成千上万员工的生计。赵天宇的阴谋必须被阻止，否则会有很多人受到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说这些不是为杨潇开脱，只是想让你理解他的处境。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可能不对，但他的初衷是保护你。”
林倩望着星空，轻声问：“苏小姐，你爱过杨潇吗？”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曾经有过好感，但很快就明白我们更适合做战友而不是恋人。我们都是同类人——把事业和成就放在首位。这也是为什么我理解他现在的状态。”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但你是不同的。你让他看到了生活另一面的价值。所以请不要轻易放弃他，给他一点时间适应这种双重身份。”
苏晴离开后，林倩在花房里待了很久。她明白苏晴的话有道理，但内心的不安仍然无法平息。
深夜，林倩回到卧室，发现杨潇已经睡下。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皱着，手中还拿着一份文件。林倩轻轻抽出文件，为他盖好被子。
书桌上的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苏州某处园林式别墅的资料，附带着详细的安保方案和行程安排。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细致，显示出安排者的用心。林倩感到一阵愧疚——杨潇确实在尽力保护她，只是用了他习惯的方式。
就在这时，一封新邮件弹出屏幕，发件人是“陈默”。林倩本能地想忽略它，但邮件预览中的几个字抓住了她的目光：“……关于你父亲杨正天与赵天宇之间的秘密协议……”
林倩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开了邮件。
“杨潇，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但有些真相你必须了解。附件是你父亲与赵天宇之间往来的部分证据，证明杨正天早就知道赵天宇的所作所为，甚至暗中默许。他之所以现在支持你，只是因为赵天宇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目的，但至少我对林倩是真诚的。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应该告诉她全部真相，让她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另外，赵天宇已经知道苏州的安排，那里并不安全。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随时可以提供庇护。——陈默”
林倩颤抖着打开附件，里面是几份扫描文件和法律协议，虽然看不懂全部内容，但杨正天的签名清晰可见。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倩倩？”杨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看着电脑屏幕，脸色苍白。
林倩转身，眼中含泪：“这是真的吗？你早就知道你父亲的事？”
杨潇沉默良久，最终艰难地点头：“周叔和我最近才发现的证据。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需要时间确认……”
“确认什么？确认你父亲是否也是罪犯？”林倩的声音颤抖着，“而你还要把我送到你父亲知道的地方？杨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潇走上前想拉住她，但林倩后退避开：“别碰我！我需要静一静。”
她冲出卧室，跑下楼梯，来到别墅花园中。夏夜的空气湿热难耐，蝉鸣声嘶力竭。林倩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她压来。
杨潇跟随而来，在月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倩倩，听我解释。我父亲的事很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他确实默许了赵天宇的某些行为，但也暗中收集证据以备不时之需。这就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支持我们。”
“所以我们该感谢他的深谋远虑？”林倩苦涩地问，“感谢他在赵天宇差点杀死你之后才站出来？”
杨潇深吸一口气：“我不期待你理解商业世界的复杂性。但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故意伤害你。苏州的安排我会重新考虑。”
林倩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杨潇，问题不在于去哪里，而在于你始终觉得需要‘安排’我。你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作平等的伙伴，而是需要保护的弱者。”
“这不是事实。”杨潇坚持道，“我尊重你的坚强和独立。但现在面对的是极其危险的敌人，我不能冒险。”
“所以又是这句话——‘不能冒险’。”林倩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你知道吗？我最害怕的不是赵天宇，而是我们之间这种越来越大的距离。每次你用那种商业精英的语气说话，每次你和周明远、苏晴他们讨论着我听不懂的事情，我都感觉自己在下沉，而你离我越来越远。”
杨潇似乎被震撼了，沉默地看着她。月光下，林倩能看清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时做两个人。”他终于承认，声音沙哑，“那个在出租屋里为你煮粥的杨潇，和现在这个必须面对商业战争的杨潇。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这是林倩第一次听到杨潇透露内心的困惑。她心中的愤怒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伤。
“我需要时间。”林倩最终说，“时间想清楚这一切。给我安排去苏州吧，但不要告诉你父亲的人。”
杨潇凝视着她，眼中闪过千万种情绪，最后化为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
第二天清晨，林倩独自一人坐上前往机场的车。杨潇没有来送行，只是通过短信发来简短的道别：“照顾好自己。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就去接你。”
林倩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注意到后视镜中有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心中一紧，想起陈默的警告：“赵天宇已经知道苏州的安排，那里并不安全。”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恐惧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她从未想过会主动联系的人的号码。
“陈默，我是林倩。我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