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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梅那日从码头仓库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到她位于淮海路上那套宽敞明亮、布置着当时稀罕的进口家具和电视机的公寓。她像一抹失魂落魄的游魂,撑着那把精致却仿佛沉重无比的花伞,在阴冷的细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高跟鞋踩过湿漉漉的街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如同她此刻纷乱而泥泞的心绪。

肖霄那双冰冷、锐利、充满审视和疏离的眼睛,像两枚钉子,深深楔入她的脑海,刺得她坐立难安。还有李卫东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敌意。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一个虚荣的、堕落的、早已背叛了过去的女人。

是的,她变了。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从那个在黑土地上咬着牙苦苦挣扎、默默注视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回应的女知青,变成如今这个穿着时髦风衣、出入有小汽车接送、住在华侨公寓里的“官太太”(虽然那个男人从未给过她名分,但她对外都如此自称)。她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物质生活,不用再为一口吃的、一件新衣发愁,甚至可以用上昂贵的上海牌化妆品,喷上令人侧目的进口香水。

可是,为什么在见到肖霄的那一刻,在看到他即便身处杂乱仓库却依旧挺拔坚韧的身影时,心底那份早已被奢华生活掩盖的自卑和空虚,又会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为什么他那冷漠的话语,会比当年在黑土地上的严寒风霜更让她感到寒冷?

她最终走进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要了一杯苦涩的黑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灰蒙蒙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思绪却飘回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内部招待所饭局上。做东的是她现在的男人——一个年近五十、头发稀疏、大腹便便,但在某重要物资部门手握实权的处长。席间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她作为女伴,只需要保持微笑,适时地为男人布菜斟酒,扮演一个漂亮的花瓶角色。

就是在那次饭局上,她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陈国平”这个名字。席间一个来自轻工业局的科长,为了巴结她的男人,主动提起了陈国平正在“收拾”两个不开眼的返城知青生意人。

“陈处年轻有为,手段也硬朗!对付这种投机倒把的蛀虫,就得下狠手!听说那俩小子之前还挺蹦跶,现在被查得哭爹喊娘,哈哈……”那科长谄媚地笑着。

她的男人矜持地抿着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国平是能干。不过,要注意方式方法嘛,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当时,李红梅的心就猛地一跳。返城知青?生意做得不小?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肖霄和李卫东!在上海滩,能把生意“做得不小”的返城知青,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尤其是,她隐约知道肖霄对苏晨的执念,而陈国平……那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间将许多模糊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还能附和着笑一下。但那天晚上回去后,她失眠了。一方面是震惊于陈国平的能量和狠毒,另一方面,是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她想告诉肖霄。

这种冲动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给的。他虽然又老又俗,还经常带她出席各种应酬,像展示一件昂贵的战利品,但他确实给了她优渥的生活和某种虚浮的“地位”。而那个男人,和陈国平明显是一个圈子里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往来。她去给肖霄报信,无疑是背叛,风险极大。

可是……那是肖霄啊。是那个她曾在冰天雪地里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的肖霄。是那个她曾鼓起勇气为他作证、不惜自污清白的肖霄。虽然她知道他心里从未有过自己,只有那个苏晨,但那份深藏心底的、未曾真正熄灭过的情愫,以及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都是知青)的微弱共情,还是在那一刻压倒了理智和对现实利益的考量。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通过男人司机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和自己偷偷留意到的信息,费了些周折,找到了肖霄的仓库。她本想装作偶遇,或者只是含糊地提醒一下,既尽了心意,又不至于暴露自己。

可她低估了肖霄的敏锐,也高估了自己掩饰情绪的能力。他那冰冷的审视和直接的逐客令,像一盆冷水,将她心中那点可怜的、冒着风险燃起的微弱火苗,彻底浇灭。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道鸿沟,不仅仅是苏晨,更是这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和……她自己的选择。

咖啡馆的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打断了李红梅的沉思。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她身上,径直走了过来。

李红梅的心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咖啡杯。这个人她认识,是陈国平的心腹,姓张,在轻工业局办公室工作,经常替陈国平跑腿办事。

“李红梅同志?”张干部在她对面坐下,语气谈不上客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陈处长让我来找你聊聊。”

李红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去找过肖霄了?这么快?!

“聊……聊什么?”李红梅的声音有些发颤,努力维持着镇定。

张干部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李红梅面前,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听说,你和那个叫肖霄的返城知青,以前在东北是一个地方的?”

李红梅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去碰,手心却沁出了冷汗。她点了点头,喉咙发干:“是……是一个知青点的。但很多年没联系了。”

“哦?很多年没联系?”张干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那昨天下午,你去码头仓库找他,是去叙旧了?”

李红梅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他们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我……我就是偶然听说他在那里,正好路过,就……就去看看……”李红梅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大脑一片空白。

“李红梅同志,”张干部打断了她,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你是聪明人。你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王处长(李红梅的男人)对你也不错。有些过去的关系,该断就要断干净。有些人,不是你能招惹的,也不是你该同情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信封:“陈处长的意思呢,很简单。过去的事情,他可以不计较。以后呢,希望你能帮个小忙。毕竟,你和那个肖霄有旧情分,有些话,可能更容易说,有些事,可能更容易看到听到。”

李红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干部:“你们……你们想让我……去监视肖霄?”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张干部皮笑肉不笑,“就是帮忙留意一下,比如,他们最近又在捣鼓什么生意?和哪些人来往密切?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尤其是……关于陈处长的。这些,”他再次示意那个信封,“算是辛苦费。以后,每个月都有。而且,王处长那边,陈处长也会多多关照的。大家互惠互利,不好吗?”

威逼,利诱。赤裸裸地摊在了李红梅面前。

她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又想起肖霄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如今这看似光鲜实则如同空中楼阁般的生活,想起那个老男人抚摸她时油腻的触感……一种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感淹没了她。

她有的选吗?拒绝?那么今天她私下去找肖霄的事情很可能就会被捅到王处长那里,甚至可能被陈国平捏造出更不堪的罪名。她毫不怀疑陈国平做得出来。到时候,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瞬间化为泡影,她可能会被打回原形,甚至更惨。

接受?那就意味着彻底背叛过去,背叛那段无望却也曾真诚过的感情,成为一个可耻的眼线,帮着那个毁掉肖霄幸福的男人,去进一步迫害他。

她的手指在桌下死死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

漫长的沉默。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最终,李红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需要做什么?”

张干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将信封又往前推了推:“很简单。偶尔‘偶遇’一下,或者打个电话,‘关心’一下老朋友的近况。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告诉我就可以。这是联系我的方式。”他留下一张只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的纸条,然后站起身,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李红梅独自坐在那里,很久很久。面前的咖啡早已冰凉,那个厚厚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忽视。

她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个信封,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很沉,很沉。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成了楔入肖霄身边的一枚钉子,一枚带着旧日情愫和巨大愧疚的、双面的钉子。

几天后,肖霄接到了李红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疲惫,但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

“肖霄吗?是我,红梅。”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上次……我去找你,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就是听说你们遇到麻烦,有点担心。”

肖霄握着话筒,眉头微蹙。李红梅的再次联系,让他有些意外,也更加警惕。他淡淡地回应:“谢谢关心。我们还好。”

“嗯……那就好。”李红梅的语气有些迟疑,然后像是无意中提起,“哦,对了,我昨天偶然听……听一个朋友说起,好像税务局那边最近对电子产品的来源查得特别严,尤其是南方过来的货,好像要搞什么专项检查……你们……你们要是做这方面的生意,最近最好小心一点。”

她说完这些话,似乎松了一口气,又 quickly 补充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不等肖霄回应,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

肖霄握着话筒,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李红梅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税务局?专项检查?南方过来的电子产品?这信息非常具体,而且极具针对性!正是他们目前主要经营的品类!

这真的是“偶然听说”吗?还是……别有用心?

他立刻让李卫东去核实。李卫东通过王大锤在码头的关系网,旁敲侧击地打听,果然印证了最近税务方面对南方过来的电子产品查控力度悄然加大,似乎确实有针对性的风声!

这个消息,让他们成功避开了一次可能的突击检查,避免了一大笔损失。

肖霄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李红梅,她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边似乎是陈国平的眼线,一边又暗中传递如此关键的信息?她那通电话里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愧疚,又是因为什么?

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李红梅这个双面人的出现,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肖霄意识到,他仿佛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而李红梅,既是那可能推他一把的人,又或许是那偶尔能递来一丝微弱平衡杆的人。这一切,都使得他与陈国平之间的较量,变得更加复杂和诡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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