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告别了关伯，坐进张家安排的低调黑色轿车。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最后平稳地停在图书馆后门。温澜下车，绕回图书馆正门。时间已近四点半，离工作人员下班锁门不远了。她一眼就看到温家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周城背对着图书馆大门，正靠在驾驶座旁的车门上，沉默地望着车来车往的街道。
温澜记着上午才学到的内容。她深吸一口气，将疲惫压下，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丝带着点孩子气的、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担忧，脚步加快了一些，朝着城叔小跑过去。
“城叔！”她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微喘，“等很久了吧？对不起，看书看入迷了，差点忘记时间。” 她跑到城叔面前停下，仰着小脸，目光真诚地看向他。
周城闻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颔首：“小姐。” 他拉开后座车门，动作标准流畅。
温澜坐进后座，车子平稳启动汇入车流。车厢内很安静。过了一会儿，温澜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自然的关心：“城叔，谢谢您今天等我。对了，能先去趟前面那个大药房吗？”
周城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声音平稳：“小姐不舒服？”
“不是不是，”温澜连忙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和真诚，“嗯...我看您和王阿姨都挺辛苦的。您的腰好像不太好，王阿姨也总是关节疼。我今天在图书馆看书，正好看到一些关于药草和经络的图册，讲有些草药可以缓解劳损疼痛...就想给你们买点好的膏药试试。”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点软糯，带着孩子气的依赖，“想让你们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以后还要一直陪着我和耀耀长大呢。”
周城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又有些许复杂，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小姐有心了。” 他觉得现在的温澜，确实懂事通人情了许多。
车子在药店门口短暂停留，温澜很快买好药回来，将袋子放在副驾驶座上：“城叔，这两盒是给您的，贴腰上的。”
“谢谢小姐。”周城再次道谢，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
车子重新上路。温澜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霓虹灯上，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话题，语气带着点迷茫：“城叔...今天在图书馆，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姐姐，她们埋着头，面前堆了那么高的书，感觉好累好紧张的样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真实的忧虑，“我有点担心，以后我上了高中，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啊？更怕自己...考不上好的大学怎么办...” 她的话语里带着对未来压力的懵懂恐惧，完全是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少女常见的烦恼。
周城的心却像是被猛地攥了一下！他儿子周宇，此刻不正坐在堆满书本的桌前，为了那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拼命吗？省重点高中，成绩拔尖，目标是顶尖大学。这是他的骄傲，更是他沉甸甸的压力——微薄的薪水要支撑母亲的医药费、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家里的开销，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那些传说中能提分、有门路的优质补习班？高昂的费用是他根本不敢奢望的。儿子眼底的疲惫和偶尔流露的焦虑，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周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关节泛白。他脸上的肌肉似乎也极其细微地绷紧了，嘴唇抿成一条更直的线，但那专注开车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因为他骤然压抑的情绪而凝滞了几分。
温澜就当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反应，偏头看着窗外的街景。片刻的沉默后，她像是忽然转过头，声音雀跃：“啊！城叔！”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轻快又带着点小兴奋，“我记得...您儿子，周宇哥哥，是不是现在就在读高中呀？高三了对吗？”
不等周城回答，她继续用那种分享小秘密般的、带着点期待的语气说：“要不要我帮哥哥找个好点的家教老师补习一下？嗯...我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家请过很好的家教，听说可厉害了！我问问他们？”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一个很棒的点子，“等以后我上高中了，说不定还可以让哥哥有空也教教我呢！这样好不好呀，城叔？” 她的提议带着孩子气的“互惠互利”和天真的热情，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周城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却无力负担的资源！温澜这轻飘飘的提议，对他而言却重若千钧。是巧合吗？刚刚还在担忧自己的学业，转头就“恰好”想到了他儿子的困境？他胸腔里翻涌起巨大的渴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不敢触碰的希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警惕——他对过于“恰好”的事情有着本能的审视。
他喉咙干涩得厉害，沉默了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沙哑的音节：“...他...还行。” 算是勉强回答了温澜前面的问题。关于家教提议，他一个字也接不上，那巨大的诱惑和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让他一时失语。
温澜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了城叔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她心里有了底。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像话题自然结束一样，靠回了椅背，安静下来。今天的体能训练让她确实很累了。
车子驶入温家别墅所在的幽静道路。快到门口时，温澜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到前面：“城叔，这个给您。”
周城下意识地接住，是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油纸包，入手微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草药香气。
“这是梨膏糖，”温澜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老师做的，说是秋天润燥特别好。我看您…好像有点干咳？王阿姨说您抽烟，这个对嗓子好。您尝尝吧？” 她的理由找得合情合理。
梨膏糖的微凉透过油纸传到掌心。周城看着那包朴实无华却饱含心意的糖果，再联想到副驾上那包对症下药的膏药，以及刚才车上那番精准切入他生活痛点、却又包裹在天真热情下的对话，一股极其复杂、甚至带着点荒谬感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
大小姐...是不是有点太过体恤下人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在温家这么多年，他太清楚主仆之间的界限。温智富那种商人，讲究的是等价交换，偶尔的“恩惠”背后必然有明确的目的，或是敲打，或是收买，都带着冰冷的算计。可温澜呢？从观察他和王阿姨的身体不适，特意去买药，到关心他母亲的老毛病，再到此刻这包润喉的梨膏糖...甚至刚才那番关于他儿子高考和家教的提议。这一切都透着一种... 过分的、细致入微的关怀，完全超出了对一个下人应有的范畴。这绝不是温智富的风格，甚至不是一般富家小姐会有的心思。她图什么？
周城不是傻子。 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对人心有着本能的警惕和洞察。温澜这接连的举动，看似随意自然，充满了孩子气的关心和懵懂的热情，但组合在一起，精准地覆盖了他生活中最沉重、最让他夜不能寐的两座大山——母亲的病，儿子的前途。这真的只是巧合和“懂事”吗？
一个更深的、带着寒意和巨大诱惑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这位一直安静顺从的大小姐，是在向他释放信号。一个他无法忽视、也难以拒绝的信号。
如果跟着她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她懂得在人心最柔软、最需要的地方下功夫。今天这些“小恩小惠”，对他而言，却是足以改变家庭命运的“及时雨”！如果真的能请到好的家教帮儿子冲刺高考... 那周宇的未来，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周城几乎能想象出儿子接到好消息时眼中重燃的光彩，那是一个父亲拼尽全力也想看到的。
而这份“可能”，这份沉甸甸的“恩情”，未来要拿什么去偿还？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他不是天真的年轻人，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在这种豪门深宅。温澜此刻的“投资”，指向的必然是未来。她需要心腹，需要忠诚可靠、能帮她做事的人。
跟着温澜，或许真的比跟着温智富有前途？ 至少，她懂得“人心”的价值。
他沉默地将纸包揣进外套口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他下车，为温澜拉开车门，动作依旧标准，但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小姐，到了。”
“嗯，谢谢城叔。”温澜跳下车，对他露出一个干净澄澈的笑容，仿佛刚才车上的一切都只是寻常的闲聊，“膏药您记得用！嗓子不舒服就含颗糖！” 说完，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跑进了灯火通明却毫无暖意的大宅门内，留下一个纤细却似乎蕴含着力量的身影。
小姐变了。变得让他心惊，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周城站在车边，看着温澜消失在门后的身影，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翻滚，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火交织。他需要好好想想，非常、非常认真地想想，这步棋，关乎他全家人的未来。
那包梨膏糖和药袋，此刻仿佛有了千钧重。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关心，更像是一份无声的契约邀请函。接受它们，就意味着他默许了这种“体恤”，默许了未来可能的绑定。周宇若有出息，他周城这条命，这份忠诚，恐怕就得卖给这位年纪轻轻却心思深沉的大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