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入宫探望的日子很快到了。沈复心中沉甸甸的，一早便遣了松墨和知微在宫门处等候，务必直接将人带到镜宸宫，半点岔子都不能出。他深知自己这位妹妹的性子，且若让有心之人撞见了，保不齐要节外生枝。
“我与兄长不过几月未见，兄长怎的突然传我入宫?”
这位沈家家主不过二十一岁，一身华贵的锦缎骑装衬得她身姿挺拔，眉目间飞扬着世家贵女独有的矜贵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沈大人去了便知道了。”知微的语气很是从容，言简意赅。
镜宸宫正殿内，沈复端坐主位，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恶感和隐隐的眩晕，努力维持着凤君的威仪。他端起茶盏，指尖却有些不稳，温热的茶水几乎要漾出杯沿，只得又轻轻放下。
“兄长!”
人未至，声先闻。沈瑶步履生风地踏入殿内，却是在看到沈复那极其严肃的表情后，脸上的不羁一瞬间退去了。
“臣沈瑶，参见凤君殿下。”
沈复挥退左右侍从，只留知微在殿角侍立。殿门合拢，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分。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事事需要，庇护提点的小妹，如今却已是一族之长，关乎着沈家未来的兴衰荣辱。
“阿瑶，”沈复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疲惫，“坐吧。今日唤你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沈瑶依言在下首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坦然地迎向兄长：“凤君请讲。”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还是极力掩饰着心虚。
沈复没有立刻发问，他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定了定神，压下喉间那股翻涌的不适。放下茶盏时，他深棕色的眼眸直视着妹妹，开门见山：
“汪御史为何会给你递信？”
“凤君说什么信？汪家？臣与汪御史不过点头之交，何来信件往来？”
沈瑶的语气似乎满不在乎，但是手指指节却不住地扣着茶杯。
“哦？”沈复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点头之交？那汪家心腹亲自递到你外院管事手中的信函，也是‘点头之交’的礼数吗？”
沈瑶神色骤变，沈复却没有止住话头，“本宫可以当做没看见那封信，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你最好自己将事情处理干净。”
听了这话，原本还有些理亏的女子却是忽然神色一变，语气中略有些委屈，“兄长……竟派人监视阿瑶?阿瑶，不，臣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至亲之人疑心。”
如此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针，直直地刺向沈复的心窝。
“疑心？”沈复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似的，“沈瑶，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是沈家的家主，一言一行，牵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整个沈氏一族数百年的根基和满门老小的性命前程！本宫不是在疑心你，本宫是在救你！是在救沈家！”
知微见沈复脸色愈发不好，急忙上前掺着他，他却摆摆手，示意她自己没什么大碍，深吸一口气后，又撑着道，“汪家是什么人？澜清旧臣！顾氏鹰犬！先帝仁慈，未曾赶尽杀绝，留了他们一条活路，可他们骨子里流的还是前朝的血！他们给你递信，是看重你沈瑶年少有为？还是看重你沈家百年清誉？都不是！他们看中的，是你沈家新任家主的位置，是你急于证明自己、可能被人轻易挑动的心思！他们是在拖你下水，拖整个沈家下水，去对抗陛下，去搅乱这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朝局！”
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他只好对着沈瑶道，“罢了，阿瑶，你且回府上，好好反思吧。”
不知沈瑶是不是将这些话听到了心里，没有反驳，只是躬身行礼后转身告辞。
知微急忙和松墨一起扶着沈复坐下，沈复还没坐稳，就一头栽倒了眼前的桌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沈复再睁开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怜舟沅宁正坐在他的床边，残阳余晖映在她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上，映出她脸上的些许疲惫。
“陛下……”沈复想要起身，却被怜舟沅宁按住，“朝中如今最是忙碌，臣侍不过是近几日休息不好，身体略有不适，怎的劳烦……”
怜舟沅宁原本落在他锁骨的手指缓缓往下移，随即紧紧握住他温热的手指，“朕当然要跑这一趟，朕很担心你，也很担心……”
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他尚且平坦的小腹，似乎还有些拘谨。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后宫的第一个孩子，朕会珍视这个孩子。”
怜舟沅宁的语气很温柔，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怜惜。
“孩子?”
沈复又惊又喜，一时间竟有一些不敢相信，他虽已近而立之年，却还从不知道，原来有一个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竟是这样的感觉。
“太医说，凤君的身孕已经快一个月了。”跪在地上的松墨笑着解释道。
快一个月?难怪这些日子总是食欲不佳，累得也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冲散了与沈瑶争执带来的疲惫与阴霾。
“没想到，朕的益远竟也有如此粗心的时候。”怜舟沅宁语气里没有责备，全都是初为人母的欣喜。
这些日子她忙着朝堂的事，几乎没有闲暇顾及后宫事务，倒是没有注意到沈复的不对劲。
“陛下。”
叶锦安不日将要前往千嶂关，怜舟沅宁还有很多事要叮嘱，在镜宸宫里待不了太久，临走前亲自叫来几个沈复信任的宫人，仔细叮嘱了一番，才颇为不放心地离开。
女帝前脚刚走，许清风就一路小跑地来了。
“凤君!凤君!我听宫人说你有身孕了，我带了东西来看你。”
其实刚听到这消息时，他有些羡慕，他也曾有想要生下沅宁的第一个的私心，可一想到沅宁必然会因为这个孩子欢喜，他就也跟着欢喜起来了。
沈复半卧在床上，他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便撑着和许清风寒暄几句。
“这云锦给未来的小皇女做襁褓最是柔软！长命锁保平安！蜜饯……嘿嘿，我听说有身子的人爱吃酸的，特意找来的。”
许清风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送出这些礼物比他自己得了宝贝还开心。
阖宫上下贺凤君有孕的礼物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听汇珍苑的宫人说，南宫珏的“肥皂”已经投入生产，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给沈复的礼却毫不吝啬，什么价值连城的玉瓶、千金难寻的手串……
顾元丞则派人送了一盒上品苏合香。装香的锦盒异常精致，用的是罕见的螺钿镶嵌工艺，盒盖微启，一股清冽中带着一丝异样甜腻的冷香便幽幽散出，与殿内原本安神的药香格格不入。送香的宫人垂首恭立，神态恭敬得近乎刻板，只说是容卿殿下恭贺凤君有喜的一点心意。
静檀接过盒子时，只觉得那香气钻入鼻腔，莫名地让他心头一跳。
沈复蹙了蹙眉，只觉这香气闻着有些胸闷，便淡淡道：“知道了，先收起来吧。”
静檀不敢怠慢，忙将锦盒捧到远离床榻的偏殿搁置，心中却暗自记下，定要寻个机会让太医仔细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