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由纯粹阴影构成的,干枯的手,在收下那颗承载着楚泽最初誓言的记忆光球后,无声地缩回了斗篷中。
摆渡人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那艘骸骨小船的道路。
楚泽没有回头,他最后看了一眼来时的那片扭曲山脉,然后迈开脚步,踏上了由巨大生物肋骨铺成的船板。
船身很稳,脚下没有传来丝毫的晃动。
乌苏拉紧随其后,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动作优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死死地盯着船下那条奔流不息的灰色长河,脸上写满了学者面对未知时的敬畏与狂热。
两人站定,小船便自行启动了。
没有船桨,没有风帆,甚至连一丝能量波动都没有。
那艘骸骨小船,就那么平稳地,向着河对岸那片被无尽灰色浓雾所笼罩的虚无,缓缓漂去。
船行于时间之河上,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感觉,笼罩了两人。
没有风,楚泽的衣角却在微微拂动。
没有声音,他的耳边却仿佛能听到无数个时代,无数个生灵,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呐喊与叹息。
他低下头,看向船舷外的灰色河水。
无数的画面,如同被加速了亿万倍的影片,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他看到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在蛮荒中诞生出最初的生命,它们从海洋爬向陆地,建立起辉煌的部落。
紧接着,一颗燃烧的陨石从天而降,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化为飞灰。
他看到一个身披重甲的骑士,在城头浴血奋战,最终在爱人的怀中,带着微笑死去。
他看到一个商贾,在金钱帝国中醉生梦死,最终却被自己最亲信的伙伴,用一把淬毒的匕首,终结了生命。
喜悦,悲伤,伟大,渺小……
所有存在过,与尚未存在的过去,都在这条长河中,被一视同仁地冲刷向遗忘的终点。
楚泽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那个在咸阳宫废墟上,看着血色夕阳,在心中立下铮铮誓言的自己。
他能记起这件事。
他能记起每一个细节,夕阳的温度,废墟的轮廓,风中沙砾的味道。
但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当时心中那股足以燃尽一切的,不甘与热血。
那段记忆,变得像一本被翻阅了无数遍的冰冷历史书。
事实清晰,情感却已成灰烬。
他真的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河的对岸。
就在他为这份失落而心神恍惚之际,身旁的乌苏拉,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陛下,快看!”
楚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灰色河面上,一朵巨大而又无比绚烂的浪花,正在翻涌。
那并非真正的浪花,而是一段极其庞大,极其辉煌的过去。
楚泽看到,一支由无数艘如同星辰般巨大战舰组成的无敌舰队,正在与一片由血肉和邪能构成的黑暗,进行着一场波及整个星系的惨烈战争。
星辰在爆炸,世界在哀鸣。
最终,舰队以一种无比悲壮的方式,选择了自爆,与那片黑暗,同归于尽。
“是泰拉文明……”楚泽的喉咙,有些干涩。
他认得那些战舰的徽记,正是他在幽灵船墓场,看到的那艘泰坦级歼星舰的同源文明。
一段早已覆灭星海文明的最后绝唱,就这么以一种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而它在这条时间长河中,也不过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而已。
不知漂流了多久,当楚泽从那段宏伟而又悲凉的史诗中,回过神来时。
骸骨小船,已经悄然靠岸。
摆渡人依旧沉默地站立在船头,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索要任何额外的报酬。
楚泽对着他,微微颔首,算是表达了谢意。
然后,他与乌苏拉一前一后,踏上了这片全新的土地。
脚下是细腻的灰色尘埃。
楚泽踩在上面,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那尘埃仿佛没有重量,也没有实体。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
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地平线。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没有任何杂质的永恒灰色。
这里没有任何物质,没有任何能量,甚至连空间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是因果的坟墓。
是熵的终点,也是一切秩序的归宿。
哀嚎深渊。
“陛下,我们到了。”乌苏拉的声音,带着一丝朝圣者般的颤抖,“这里是世界之痕的核心,是宇宙的墓园。在这里,不要轻易去思考,不要轻易去回忆。”
“因为任何一个足够强烈的念头,都可能在这片纯粹的虚无之中,撕开一道裂隙,制造出一个不该出现的回响。”
楚泽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黑色的引路石。
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引路石便停止了闪烁。它静静地躺在楚泽的掌心,仿佛也在这片终极的死寂之中,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现在,我们该往哪走?”楚泽问道。
“我不知道。”乌苏拉摇了摇头,她眼中的狂热,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引路石只能带我们来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您自己去寻找。”
“寻找您与这片深渊之间,那唯一的共鸣。”
共鸣?
楚泽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石头,陷入了沉思。
他与这片代表着终极混乱与无序的深渊,能有什么共鸣?
是那份被他献祭的,属于暴君的权柄?
还是……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枚黑色的考官印记,在这片纯粹的灰色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枚印记,是衡的造物,代表着秩序与裁决。
而这片深渊,则是衡的敌人,代表着混乱与终结。
它们是天生的死敌。
楚泽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意志,注入左手的印记中。
嗡——
印记猛然一震,一股充满了厌恶与排斥的冰冷气息,瞬间从四面八方,那无尽的灰色虚无中,汇聚而来。
而楚泽手中的引路石,也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开始剧烈地,如同心脏般,跳动起来!
一黑一灰,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以楚泽的身体为战场,开始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楚泽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但他没有停止,反而加大了对考官印记的刺激。
他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在这片无的领域里,强行制造出一个有的坐标。
终于,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前一刻。
前方不远处的灰色虚无,开始如同沸水般,剧烈地翻涌起来。
那些没有重量,没有实体的灰色尘埃,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汇聚凝结。
最终,在他的面前,构成了一幅由纯粹的灰色尘埃组成,巨大而又无比熟悉的立体雕像。
一个身披金色战甲的女人,正单膝跪倒在一个身形伟岸的帝王面前。
正是那段,他从初代考官骸骨中,看到的记忆!
“成功了……”乌苏拉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低语。
楚泽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尊由灰色尘埃构成的雕像,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在他靠近雕像百米范围的瞬间。
那尊跪倒在地与白霜一模一样的女人雕像,那张由灰色尘埃构成的脸,竟然缓缓地转了过来。
她那双空洞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跨越了万古的时空,死死地盯在了楚泽的身上。
她的嘴巴,无声地张开。
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个由灰色尘埃构成,充满了无尽怨恨与凄厉控诉的巨大词语,却在她的面前,缓缓地凝聚成型。
【骗子】
在那个词语成型的瞬间。
整座雕像,轰然崩塌。
一股不属于任何物理攻击,纯粹由背叛、绝望、怨恨这些最负面概念构成的精神洪流,如同无形的风暴,狠狠地撞入了楚泽的灵魂深处。
“噗——!”
楚泽如遭重击,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单膝跪倒在地,手中的天问剑,重重地插入了那灰色的尘埃之中,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那道刚刚才被他亲手献祭出去,属于始皇帝的记忆伤口,在这一刻,仿佛被撒上了一把剧毒的盐。
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