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拖着疲惫的尾声,黏在燥热的空气里,像某种挥之不去的背景杂音。冬别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打开的却不是什么学术文献,而是一份“保研意向确认书”的pdF文件。光标在“放弃”那个小小的方框上徘徊,迟迟没有落下。窗外,法桐的叶子被午后的阳光烤得有些卷边,绿得发蔫。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痒痒的,他抬手抹去,指尖却冰凉。
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动了一下,是清绾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一个精致的便当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三文鱼寿司和几颗翠绿的西兰花。配文:「新学的,某人下次来有口福了哦。」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笑脸。
冬别盯着那张照片,胃里却像是塞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她又在学新菜式,为了一个遥遥无期的“下次”。他点开视频通话的请求,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清绾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她租住小屋的厨房一角,能看到干净的流理台和窗台上几盆绿意盎然的薄荷。她额前有细密的汗珠,笑容明亮,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看到啦?是不是超有食欲?”她献宝似的把便当盒又往镜头前凑了凑。
冬别喉结滚动了一下,想挤出一点笑意,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厉害。他拿起手机,将摄像头翻转,对准了电脑屏幕上那份刺眼的“保研意向确认书”。
“清绾,”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我……收到这个了。”
屏幕那端的清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清了文件标题,也看清了冬别手指悬停的位置。空气仿佛在电流的两端同时凝固了,只剩下她那边隐约传来的冰箱运作的嗡嗡声,和他这边图书馆空调单调的送风声。
“是……王教授那个项目吗?”清绾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冬别低低地应了一声,“顶尖的团队,跟国外联合培养的机会很大,研究方向也是我感兴趣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过砂砾,“导师说,只要我确认,名额就是我的。”
他抬起眼,隔着冰冷的屏幕看向她。清绾的嘴唇抿得很紧,脸上那种为他学做新菜的雀跃光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了然和巨大压力的复杂神色。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的重量,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冬别脸上,异常清晰地说:
“冬别,放弃它。”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冬别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澜和回响。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他下意识地反问,声音拔高了一点,引得旁边自习的同学投来不满的目光,他连忙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清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多少人……”
“我知道!”清绾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我知道这个机会有多好,知道它对你未来意味着什么。但是冬别,我们谈过的,你记得吗?”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像要穿透屏幕看进他的心底,“留在本地读研,考本地那所大学的研,毕业就能留下来工作。这是我们……一起规划好的路。不是吗?”
冬别的心猛地一沉。是,他们是谈过。在无数个夜晚的视频里,在描绘未来蓝图的那些甜蜜憧憬里。他承诺过要努力考来她的城市,结束这漫长的异地。为了这个承诺,他放弃了假期旅游的机会去打工攒路费,压缩睡眠时间做兼职,拒绝了所有可能分散他注意力的社交活动。但“放弃保研”这个砝码,太重了,重得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这不仅仅是放弃一个顶尖项目,更像是放弃了一条更宽阔、更顺畅、更被社会认可的通途,去选择一条需要他自己披荆斩棘、前途未卜的窄路。而这一切的出发点,仅仅是为了缩短物理上的距离,去靠近她。
“可是清绾,”冬别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一种巨大的迷茫和不确定感攫住了他,“值得吗?”他又一次问出了这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这一次,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撕裂感,“为了一个……还不确定的未来,放弃眼前触手可及的最好机会?这对你真的……公平吗?对我……公平吗?”他不仅仅是在问她,更像是在叩问自己内心的天平。
清绾在那端沉默了。冬别看到她眼睫飞快地眨动了几下,像是在努力压下什么翻涌的情绪。她放在桌下的手似乎攥紧了,指节有些发白。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像磐石一样坚定地迎向他眼底的惊涛骇浪。
“值得。”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冬别,看着我。我说值得,就值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牺牲,是我们共同的选择,是我们共同的未来。顶尖的平台是好,但谁说另一条路上就没有属于你的风景?我相信你的能力,无论在哪里,你都能发光。而缩短距离,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她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温柔,“别怕。我们一起扛。”
“值得”两个字,此刻像滚烫的烙印,烫在冬别的心上,也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的信任和坚定,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深处的怯懦和摇摆。
“好。”最终,这个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他移动鼠标,在那个“放弃”的方框里,点下了确认。光标闪烁了一下,页面刷新,一个冰冷的系统提示弹出来:“放弃确认成功”。
那一刻,冬别感到一种巨大的虚脱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关掉电脑屏幕,图书馆窗外那片被晒蔫的树叶,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
放弃保研的决定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冬别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的要大。
他很快感受到了现实的落差。没有顶尖实验室的资源,没有名师手把手的指导,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一个普通导师的青睐。面试了几次,对方的反应都平平,对他放弃保研的原因也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疑惑。最终,他进入了一个研究方向不算太热门、资源也相对有限的课题组。第一次组会,听着师兄师姐们讨论着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实验设计和数据处理,冬别坐在角落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渐渐将他淹没。他想起王教授团队里那些前沿的课题和国际会议交流的机会,再看看眼前打印粗糙的文献资料,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纸张的边缘,留下深深的折痕。
晚上和清绾视频时,他极力掩饰着这种低落。他告诉她导师定了,课题也初步有了方向。清绾显得很高兴,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那种由衷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她眼睛亮晶晶的,“慢慢来,打好基础最重要。等你来了这边,周末我们就可以去……”
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想象中的未来周末,冬别却有些走神。他看着视频里她明媚的笑脸,听着她描绘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温暖,心里那点不甘和失落被强行压了下去,但另一种更尖锐的焦虑却悄然滋生。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读书、被导师寄予厚望的优等生,他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在这个新的、普通的平台上,去够那个原本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甚至更高的目标——为了那个“缩短距离”的承诺。
他开始疯狂地压榨自己。除了新课题的基础工作,他必须重新捡起考研的复习资料,目标直指清绾所在城市的那所竞争激烈的大学。为了弥补放弃保研带来的潜在劣势,他甚至主动联系了校外一个技术含量不高的编程项目兼职,只为多攒一点“未来的储备金”。宿舍、图书馆、兼职公司的小隔间,三点一线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昼夜的界限变得模糊。
清绾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疲惫。视频里,他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像晕染不开的墨迹。说话时偶尔的停顿和走神,都透露出精力的过度透支。她心疼,却又不敢过分劝阻,怕给他增加心理负担。她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去“远程照顾”他。
“冬别,这个保温杯我寄过去了,泡点枸杞菊花,提神还下火。”快递信息跳出来时,她留言。
“我查了资料,这个牌子的眼药水缓解疲劳效果不错,放你购物车了,记得买。”
“今天看到一篇论文,讲高效时间管理的,发你邮箱了,抽空看看?”
“晚上别熬太晚,十二点前必须睡!我会查岗的!”
她的关心无微不至,像一张温暖的网,试图兜住他那颗在现实压力下摇摇欲坠的心。她甚至开始研究他新课题相关的领域,虽然隔行如隔山,但她会努力理解他遇到的瓶颈,笨拙地提出一些想法,或者只是安静地听他倾诉那些专业术语堆砌的烦恼。
“清绾,你其实不用这样……”有一次,冬别看着她发来的一堆整理好的、关于某个实验方法的参考文献链接,心里又暖又涩。他隔着屏幕,看着她因为熬夜查资料而有些泛红的眼睛。
“我愿意啊。”清绾揉揉眼睛,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小小的倔强,“我又帮不上你具体的忙,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至少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冬别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他低下头,手指在冰凉的键盘上无意识地敲着,半晌,才低低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依赖:“清绾……真的值得吗?我现在……像个没头苍蝇。”他描述着新课题进展的缓慢,考研复习的焦虑,兼职的枯燥,一种自我怀疑的阴云笼罩着他,“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原本可以走得更轻松……”
清绾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正色看着他,目光像穿透了屏幕,直视他灵魂深处的不安。
“冬别,看着我。”她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抚平波澜的力量,“你只是换了一条路走,这条路现在看起来有点绕,有点崎岖,不代表它就是错的。你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不会白费。值得不值得,不是看你现在有多累,多难,而是看我们最终要去哪里。”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我相信你,就像你当初相信我说的‘值得’一样。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我们的选择。熬过去,就是我们的坦途。”
她的信任像一束光,穿透了冬别心中的迷雾。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结束通话后,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旁边那个崭新的保温杯,拿起手机,把屏保换成了清绾笑得最灿烂的一张照片。他需要这份光,照亮他脚下这条需要他自己一步步踩实的路。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弦,总有绷到极限的时候。
初冬的一个深夜,冬别在实验室里做一组关键数据的重复验证。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大脑已经混沌得像一团浆糊,视线都有些模糊。前几次结果都很好,眼看就要成功,偏偏最后一次,仪器显示出一个异常离谱的数值。他反复检查参数、步骤,一切都没错,可结果就是不对。一种熟悉的失败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清绾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是她带着浓浓鼻音、明显疲惫却强打精神的声音:“冬别,还在忙吗?我刚下班,今天提案又被客户打回来了,改了好几版……好累啊。不过没关系,明天继续!你那边怎么样?实验顺利吗?别太拼了,早点休息哦。”
她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冬别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连日积压的疲惫、实验失败的挫败、对未来的巨大焦虑、还有对她那份强撑着的关心的心疼……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划出刺耳的噪音。他抓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是吼着按下了语音键,声音嘶哑而失控:
“顺利?你问我顺利吗?!我快被这些破数据逼疯了!什么都做不好!放弃保研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为了什么?就为了现在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抓瞎?值得吗清绾?你告诉我到底值得吗?!你那边提案被打回来是累,可我呢?我连门都摸不着!我把自己逼成这样到底图什么?!” 愤怒和委屈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语音发送出去的那一瞬间,冬别就后悔了。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长长的、代表着自己失控的语音条,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实验室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投下孤独而绝望的影子。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怎么能?怎么能把在外面受的气、对自己的不满,像垃圾一样倾倒给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在关心他。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颗骤然熄灭的心。冬别维持着捂脸的姿势,不敢去看她的回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不是文字,也不是语音,是清绾发来的一个视频文件。
冬别的心脏猛地一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点开了它。
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清绾在走路时拍的。背景是她公寓楼下那条熟悉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侧影。她裹着厚厚的围巾,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睛下方有清晰的倦色,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明亮,直直地“望”着镜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头,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点了三次头。每一次点头,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全然的信任。然后,她抬起手,对着镜头竖起了大拇指。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尽管那个笑容因为疲惫显得有些勉强,却像寒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盏灯,瞬间穿透了冬别心中所有的阴霾和悔恨。
视频结束,屏幕暗下去。
冬别死死地盯着那黑掉的屏幕,仿佛还能看见她用力点头的样子,看见她强撑笑容时眼底的温柔和笃定。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酸涩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所有的委屈、愤怒、自我怀疑,在她这无声却重逾千钧的肯定面前,土崩瓦解。
他颤抖着手,在对话框里输入,删掉,又输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愧疚:
「对不起。」
几乎是立刻,清绾的回复跳了出来,没有责备,没有追问,只有一句简单到极致,却瞬间将他从冰冷的深渊拉回温暖人间的话:
「傻瓜。饿不饿?给你点了热粥,大概半小时到。吃完,去睡。」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小表情。
冬别看着那条信息,视线彻底模糊。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湿意。他站起身,走到实验室的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寒夜里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他仿佛能看见清绾正裹着围巾,站在楼下的寒风中,只为给他拍下那十几秒无声的肯定。
“值得……”他对着冰冷的玻璃窗,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这一次,不再有疑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用荆棘铺就却指向光明的确认。他拿起手机,将清绾那个竖着大拇指的视频,设置成了新的屏保。然后,他转身走回实验台,重新打开了那台刚才让他几近崩溃的仪器。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还带着泪痕却异常沉静坚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