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胡杨叶子扫过窗纸的声音弄醒的。
天还没大亮,被窝里还焐着前半夜的暖,可胸口那朵昙花先热了起来,像颗小太阳贴在锁骨下。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月光早没了,窗台上落着层薄霜,映得木牌上林晚儿三个字泛着青白。
小晚儿!老驿丞的嗓子在院外喊,共炊堂的枣泥饼蒸上了,吃完该去前院跪香案。
我手忙脚乱套上打了三个补丁的棉袍,套鞋时才发现左脚袜子又破了个洞——昨儿在沙暴里跑急了,鞋帮蹭着脚踝磨的。
可今儿不一样,我摸着胸前的木牌,那层磨破的地方被我特意翻到内侧,露出底下新纳的蓝布,是昨儿夜里借老驿丞的灯补的。
共炊堂前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了,我跪在香案前时,膝盖刚触到石板就凉得一缩。
抬头望,笑掌柜坐在平时擦铁锅的高凳上,今儿那凳子被垫高了三层砖,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褂子,手里没拿擦布,倒捧着个粗陶茶碗。
晚儿。他声音像敲在铁锅上,嗡嗡的震得我耳朵痒,今日不授功法,不赐宝器,只问一句——你为何跑单?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套是用旧包袱皮缝的,虎口处磨得薄如蝉翼,能看见底下淡青的血管。
风卷着灶膛的烟火气扑过来,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黑沙暴里撞翻的水囊。
那小娃娃缩在骆驼刺后面,嘴唇紫得像浸了墨水,他娘攥着我的手腕哭:求姑娘,我家娃三天没喝热汤了......
因为有人等饭活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比沙暴里举着导航石牌时还稳当,就像当年,有人等阿牛哥。
香案后传来抽气声。
我余光瞥见小昭从廊下转出来,月白裙角扫过青石板,手里捧着只铁饭盒——不是昨夜后堂那只泛着金纹的,是新打的,边角还带着毛刺,盒盖内侧却刻着行小字,在晨光里闪着淡金色:每一口热饭,都是反抗。
这不是赏赐,是寄存。小昭蹲下来,指尖抚过我磨破的手套,她的手温温的,像当年在光明顶给我裹伤的药布,当你不再需要它发热时,便是你真正成了光。
我接过饭盒时,掌心的昙花突然发烫。
那热度顺着胳膊往上窜,直窜到心口,像有根细金线地一声绷直了——我想起昨夜后堂那只铁饭盒,想起月光里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在灶膛边写纸条的少年。
叮——
清脆的响声惊得我抬头。
赵敏从二进院走出来,红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绣着丝路图的月白襦裙。
她手里攥着块青铜令,刚才那声是令上挂的铜铃响的。
即日起启动百苗计划她声音比从前低了,却像压在炭灰里的火星,烫得人耳朵发疼,在全国挑一百个出身底层、品性纯良的少年,授基础配送权与《共治食谱》副本,由各地老厨子亲自带教。
她目光扫过人群,扫过我,扫过蹲在墙根啃饼的小乞儿,扫过倚着门框擦刀的老驿丞:我们不再等救世主降临,我们要让每个村子都能养出自己的阿牛哥
话音未落,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我听见哗啦啦一片轻响,抬头看——七十二峰的山尖上,原本只在夜里亮的心灯全醒了!
豆大的光团从松针里、从崖缝间、从老槐树枝桠上钻出来,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河,连天上的晨星都被比得暗了。
这是......我喉咙发紧。
心灯应诺。小昭在我耳边轻声说,她望着那些光,眼睛里也有星星在跳,当年张教主用九阳神功点燃第一盏心灯时,它们就是这么亮的。
仪式散得很快。
老驿丞塞给我两个枣泥饼,说后堂还煨着萝卜汤;擦刀的厨子拍我肩膀,说下月去敦煌跑单时带他徒弟;连墙根的小乞儿都追着我跑,把舍不得吃的半块芝麻糖塞我饭盒里。
我是在月上柳梢头时摸到武当旧峰的。
残碑还在老地方,锈剑断成三截插在碑前,剑鞘上的二字早被风雨啃得只剩个字。
我从怀里掏出纸条,是用包饼的草纸写的,墨迹被我攥得有点花:阿牛哥,我接到了新订单,目的地是你说过的。
我不敢说自己是你,但我会把这一站,送到最后一人手里。
风突然大了,纸条被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是我用炭笔描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娃娃写的:谢谢您,让我也有资格说这单,我保了
我刚要把纸条压在碑下,忽然听见的一声。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心灯的震颤。
我抬头,整片山脉的光网都亮了,从山脚的茶棚到山顶的破庙,从驿站的马厩到村口的老井,所有心灯连成一片金色的海。
更奇的是,那些灯不是被动地亮着,而是像活物似的游走着,这边熄一盏,那边又亮起三盏,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拨弄着琴弦。
叮铃——叮铃——
配送铃响了。
不是某一盏灯,是所有灯都在响,像涨潮时的浪头,一波接着一波。
我摸着胸前的昙花,那热度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更沉的暖,像揣着块晒了整日光的老砖。
就在这时,我看见残碑旁的荒草动了动。
有块新石头从土里钻出来,方方正正的,上头还沾着湿土。
我蹲下去擦净表面,月光落上去,照出五个字,墨迹未干,却温暖得像刚出锅的热粥:
我也想当收件人。
山风卷着草屑掠过碑顶,我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清脆得像打在心尖上。
怀里的饭盒突然轻颤,盒盖内侧的刻字泛着微光,我摸着那行每一口热饭,都是反抗,忽然明白小昭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这单,才刚开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