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我蹲在少林粥棚前啃着新出锅的素油饼,鼻尖还沾着点芝麻。
空闻方丈的袈裟角突然扫过我膝盖,抬头便见他捧着块黑檀木匾额,边角包着鎏金云纹,墨迹未干的食即是禅四个大字正往下淌金粉。
张施主。他将匾额往我怀里一塞,僧袍袖口还沾着面粉,晨钟前小厨房的小沙弥把蒸笼掀翻了,贫僧替他们揉了半宿面团。我这才发现他指节发红,虎口处沾着点红豆沙——想来是揉甜馅时蹭上的。
方丈这是要开禅炊堂?我摸着匾额上的墨迹,想起昨夜藏经阁里那碗能立住勺子的热粥。
空闻仰头看了眼山门外排起的长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脚往粥桶里望,鼻尖冻得通红:昨日有个娃娃捧着空碗说,吃了咱们的粥,连冷库里的经书都不那么冷了。他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佛渡众生,总不能让众生饿着肚子听经。
身后突然传来折扇敲掌心的脆响,赵敏踩着青砖走过来,玄色披风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锦缎:张教主,您这饼吃得倒香。她指尖勾走我手里的素油饼,咬了口便皱起眉,糖放少了——明日让少林的师父们跟着共治食堂的刘婶学做糖油粑粑,保准能把山门外的队伍再排出去二里地。
空闻合掌轻笑:郡主说的是,贫僧已遣了十名僧厨去共治食堂。他转身朝山门外招了招手,便见十个穿灰布僧衣的身影挑着竹筐过来,筐里堆着擦得锃亮的铜锅、磨得发白的面杖,最上面还摆着几株带泥的青蒜。
为首的胖和尚冲我挤眼,我认出是昨夜在后山禅房烙春饼的小沙弥——如今他剃了头,却还留着左耳垂的小红痣。
看来咱们以后送的不只是饼,还有觉悟。我望着僧厨们跟着赵敏往山下走,阳光正掠过她发间的珍珠步摇。
你少装高深。赵敏头也不回地抛来句话,声音却软了些,人家是因为孩子想吃糖油粑粑才来的。
月上中天时,我在禅房翻《共治食谱》,窗纸突然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小昭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公子,昙花开了。
她站在菩提树下,素白裙裾落满月光,脚边的陶盆里,那株养了三年的昙花正缓缓舒展花瓣。
我凑近时,忽见最中央的金色花瓣突然一颤,竟无风自落,打着旋儿往北方飘去——正是武当山的方向。
那里的心灯要灭了。小昭伸手接住花瓣,指腹被花刺扎出个小红点,不是因为没人点亮,是有人想掐断它。她抬眼时,眼底浮着层淡金色的光,那是心灯花语启动的征兆,明教余孽潜入武当废墟,要烧了第一盏平民点的灯。
我脊梁骨猛地一凉。
那盏灯是三年前,有个断了腿的老木匠用捡来的碎瓷片拼的,灯油是他攒了三个月的香油钱。
当时他说:俺虽入不得光明顶,可这灯,总照得亮去光明顶的路。
加急配送——武当专列。赵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不知何时换了身劲装,腰间悬着心灯令,物资单:百家菜肴模型、儿童画册《我的送单梦》、录音竹筒一百支。她摸出火折子点燃案上的狼毫,笔尖在羊皮纸上走得飞快,内容全是百姓感谢语,包括那些叛徒家乡的乡音。
他们要毁灯?她突然抬头,眉峰挑得像把刀,我们就让灯光长出耳朵和记忆。
三日后辰时,武当废墟外的山路上,我闻见了烟火气。
运输队的马车刚转过山坳,便见那座破庙前站着七八个黑衣人影,为首的汉子举着火把,正往灯台泼火油。
灯台是块半人高的青石板,上面摆着的碎瓷灯盏落满灰尘,却被擦得发亮——显然有人每日来打扫。
汉子的火把就要触到灯台,突然一声轻响。
一百支竹筒同时炸开。
谢谢阿牛哥的糖糕,俺娘吃完能下床走路了!
那天的饼救了我闺女,她现在能喊张叔叔
王二麻子家的小子说,长大了要像张教主一样,挑着担子给全村送热饭!
最尖的是个小女孩的声音:阿牛哥哥,我把你送的饺子皮晒干了,收在枕头底下,夜里冷的时候闻闻,就不冻耳朵啦!
汉子的火把掉在地上。
他浑身发抖,突然扑到灯台前,用袖子拼命擦灯盏上的灰尘。
另一个瘦子突然跪下来,双手抱头哭号:我娘...她说她吃过你送的饺子...她说那是她这辈子吃得最香的...
我踩着碎石走上高台,袖中铁饭盒的棱角硌着掌心。
那是三年前,第一个点亮心灯的少年塞给我的——他说春饼凉了才好吃,焦边儿嚼着香。
此刻打开盒盖,春饼边缘的焦糊还在,只是沾了些岁月的碎渣。
教主不当了。我把饭盒轻轻放在灯座旁,指尖拂过灯盏上的碎瓷,但我还得跑单。
山风突然大了。
七十二峰的山坳里,突然亮起一点、两点、千万点星火。
是山民举着自家的灯,是猎户提着松明子,是采药的婆婆捧着陶灯——每盏灯上都贴着心灯令的剪纸。
锈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脚边,剑身上的刻字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金光里浮起的巨大投影:
您有一条新订单。
配送终点在金光里流转,最后凝成两个字:未来。
后半夜起了雾,我坐在锈剑旁啃着冷春饼。
山风卷着灯油香钻进鼻子,恍惚又听见当年觉远和尚的脚步声——不是挑着经担,是挑着粥担,桶里的热气裹着人间烟火,漫山遍野地淌。
远处传来铃铛响,是运送物资的马车回山了。
我摸了摸怀里的铁饭盒,春饼的焦边儿硌着心口,倒比当年更暖了些。
武当山巅的灯火在雾里明明灭灭,像缀了满天星子。
我咬着春饼笑,突然听见风里飘来句模糊的话——像是哪个小沙弥在念诵,又像是千万人在说:下一站,该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