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中秋夜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月到中天时,我坐在光明顶废墟最高处的断墙上。
身后新立的民心碑足有十丈高,青蚨娘带着钱庄弟子连夜刻下的十万个名字在月光下泛着暖金,像活过来的星子。
风卷着山雾掠过脊背,我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影子正随着呼吸变淡——这具快散架的身子,连月光都快托不住了。
教主。赵敏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的指尖触到我肩膀时在抖,像片落进火里的雪。
那件绣着圣火纹的旧袍被她仔细熨过,针脚处还留着当年我在灵蛇岛被周芷若刺剑时的补丁。三年前你受伤,我偷拿了汝阳王府的冰蚕给你续命;两年前你寒毒反复,我用波斯总坛的血珊瑚吊住心脉。她把袍子往我肩上拢,发梢扫过我耳尖,这次...情魄火核是我在持愿者密卷里翻到的古法。
我低头看她的手。
金火在她掌心凝成颗血珠似的核,映得她眼尾的泪痣都在发烫。三年后呢?我抬手碰了碰那火核,指尖传来灼烧般的疼——和当年在绿柳山庄地牢里,她用十香软筋散逼我脱鞋时的温度不一样,这次烫得我心慌,三年后火核耗尽,你拿什么给我续?
拿你的命?
她突然攥紧我的手腕。
金火地窜起来,在我们交握的手间织成金红的茧。那又怎样?她仰起脸,月光把她的泪照得透亮,你总说要渡天下人,可你知不知道...我宁可天下人少个张无忌,也不愿少个你?
一滴泪砸在我掌心。
没等我反应,那泪竟地凝成粒金火结晶,在掌纹里滚了两滚。
我喉间发紧,正要说什么,山脚下突然传来嗡鸣——是青蚨娘启动了愿金网络。
三百余城的掌心金光同时亮起,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人间。
我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赵敏被金光照亮的脸。
她睫毛上还沾着泪,却冲我笑:去吧,我给你守着。
意识抽离身体的瞬间,我听见骨骼碎裂的轻响。
金轮残片在识海里发烫,我顺着愿金网络的光轨飘起来——下一刻,千千万万个出现在每处火光汇聚的地方。
你们问我九阳神功怎么练?我望着长安街卖炊饼的老丈、杭州西湖边洗衣的少女、漠北放鹰的牧民,他们的眼睛都亮得像星子,我说,先学会不怕死。
人群炸了。
洛阳城的孩童最先跟着念,奶声奶气的不怕死撞碎了夜雾;扬州码头的船工们捶着胸膛应和,震得江水都起了波纹;最让我鼻酸的是武当山脚下的老樵夫,他举着柴刀喊张教主说得对,我看见他掌心的金光照亮了半座山——那是我当年在武当山养伤时,偷偷传给他爹的入门心法。
可这热闹只持续了半柱香。
山风突然卷来腥气。
我睁开眼,看见少林的降魔杵、武当的太极剑、崆峒的飞雷神锥正划破月光,朝民心碑攒射而来。
为首的是少林首座空闻,他袈裟上的血痕还没干,吼得声震山谷:竖子乱我武林!
毁此妖碑,还我清净!
教主!独孤九的声音从左侧山坳里炸响。
三千心战营的火符同时亮起,像突然盛开的金菊。
他们没像寻常江湖人那样挥刀舞剑,反而迎着杀来的各派弟子冲上去,抬手就把火符按在对方掌心。
第一个触符的是少林罗汉堂的年轻弟子。
他刚碰到符纸,浑身就抖得像筛糠。这...这是我爷爷的《伏虎拳谱》!他瞪圆了眼,当年寺里说我资质差,把拳谱收走了,可这符里的气...竟比爷爷教的还全!
第二个是武当七侠的徒孙。
他摸着符纸,突然跪坐在地运起息来,头顶冒起白气:是太师父的《太极导气诀》!
我爹说他当年只学了个皮毛,原来完整版在这儿!
更奇的是崆峒五老的关门弟子。
他握着符纸突然哭了,边哭边朝我磕了三个头:我爹临终前说,崆峒派为争《七伤拳谱》逼死他师兄,他到死都觉得对不起人...这符里的气,怎么比师父教的还干净?
人群开始骚动。
有年轻弟子扔掉兵器,朝民心碑跑来;有老一辈的掌门攥着符纸浑身发抖,像是被人当众扒了外衣;连空闻的降魔杵都举不稳了,杵尖砸在地上,溅起的火星都带着颤。
张教主!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我不拜山门了!我要拜自己!
这一喊像根火柴掉进油锅里。
成百上千个声音跟着炸起来:拜自己!我有自己的功法!命是我自己的,凭什么听你们的!
我望着这乱象,突然笑了。
原来当年在蝴蝶谷,胡青牛说医人先医心,我到今天才算懂——不是医身体的伤,是医心里的枷。
可还没等我笑出声,后背突然被一团火烫穿。
是赵敏。
她跃上了民心碑顶,金火在她周身烧得噼啪响。
情魄火核裹着赤金色的光,正往我心口钻。
我想去拉她,可手刚抬起来就散成了雾气——这具身子,连最后一点实形都快保不住了。
赵敏!
你疯了!我吼,可声音散在风里,那是你的命火!
你烧完就...
你说过,情魄归位,火种成鼎。她低头看我,发梢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脸在迅速枯萎,眼角爬上细纹,唇色褪成白纸,可眼里的光比金火还亮,现在——我是你的鼎。
火核钻进我胸口的瞬间,我听见了心跳声。
强得像擂鼓,烫得像岩浆,把我散掉的骨血、碎掉的经脉、快灭的真灵,全给兜住了。
白发在变乌,伤口在愈合,连当年被玄冥神掌冻住的丹田,都开始咕嘟咕嘟冒热气。
可赵敏在往下垮。
她的金火熄了大半,只剩指尖一点残光。
她踉跄着从碑顶跳下来,我接住她时,摸到她后颈全是冷汗。张无忌...她扯着我衣襟笑,你看,我没骗你吧?
我能接住你的灰...
我喉咙发紧,紧得说不出话。
怀里的人轻得像片云,可分量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骂她,想求她,可最后只能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像小时候在蝴蝶谷发烧时那样,哑着嗓子喊:不准代我死...听到了吗?
不准...
就在这时,金轮深处传来一声轻唤。
公子。是小昭的声音。
比当年在灵蛇岛唱《波斯小曲》时还轻,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小昭不能陪你到最后了...但你看,万家灯火,都是我们。
我抬头。
月光下的人间,每盏灯都亮着。
长安的灯笼、杭州的渔火、漠北的篝火,连成一片金海。
那些举着火把的人,有穿粗布短打的,有着绫罗绸缎的,有白发苍苍的,有总角小儿——他们举着的,哪是火把?
是自己的命火啊。
我突然懂了。
我松开赵敏,抬手按在她后心。
情魄火核的热流顺着我的手涌进她体内,又被我引向天际。
金光照亮了整片夜空,像有人把太阳挂在了月亮旁边。
这次...我望着漫天火雨落下,每一滴都落进凡人的掌心,我不渡谁,只做一粒火种。
赵敏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颤。
她想说什么,可我把手指按在她唇上。
远处的民心碑突然泛起金光,新的刻痕在石面上游走——命不由天,燃者即主。
而东边的天际,有一缕真气升起来了。
不是九阳,不是太极,不是任何一门派的功夫。
它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刚学会飞的鸟。
我靠在赵敏怀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轻了。
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像朵飘向山巅的云。
她的体温透过衣襟传来,还是当年在绿柳山庄地牢里,她用身子给我暖手时的温度。
张无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别睡。
我想应她,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月光漫过我眼睛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山脚下的人群还在喊。
他们举着火把,举着符纸,举着自己的掌心——那光,比我的九阳,比赵敏的金火,比所有秘籍里的神功,都亮。
胸口的跳动慢了。一下,两下,像漏了油的灯。
赵敏的手在抖,把我的脸往她怀里按。
我闻见她发间的龙涎香,和当年在大都她扮男装混进明教时一样。
我在。我想说,可声音散在风里。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我听见她说:你说过要陪我去看雪岭的红梅...你耍赖。
风卷着她的话往山下去。我望着天际那缕自由的真气,笑了。
这回,换我当等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