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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吹动着庭院里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石桌旁,晚餐已近尾声,但气氛依旧凝重。你已用完饭,碗筷搁在一边,丁胜雪则在你夹菜后开始小口小口、机械地吞咽着混合了泪水的米饭,时不时因压抑的抽噎而停顿。素云恭敬地垂手肃立在你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入定的石像。素净早已“执行”完吃饭的指令,重新变回那具精致空洞的人偶,静立一旁。

丁胜雪的抽泣声低微断续,在寂静的庭院里却清晰可闻。她低着头,肩膀仍在无法控制地轻颤,握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完成“进食”这个动作。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滴进碗中。

你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观察。是时候了。

你站起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正在小口吃饭的丁胜雪身体猛地一僵,筷子“啪”地一声轻响掉在石桌上。她像受惊的小兽般缩起肩膀,沾着饭粒和泪痕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连哭泣都忘了,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抬头看你,仿佛等待最终的判决降临。一旁的素云也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更加恭谨。

你没有理会素云,也没有看素净。你的视线锁定了那个因你站起而惊恐到几乎窒息的女子。

你缓步走到她面前。廊下灯笼的光将你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将她完全笼罩。

她感受到你的靠近,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几乎要从石凳上滑落。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凳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头埋得极低,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惊恐万状的脸,整个人蜷缩成防御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无形的力量击碎。

你弯下腰。

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双臂,一手穿过她腋下,一手托住她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这个冰冷、颤抖、被恐惧浸透的女人从石凳上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离谱,抱在怀里像一片风中落叶,又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啊!”

丁胜雪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惊喘,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连颤抖都停止了。她完全没想到你会这样做,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任由你将她抱起,脱离那个她试图抓紧的、冰冷的石凳。

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这个怀抱,与金顶庵无数个清冷孤夜里朦胧的幻想隐约重叠,更与过去一天一夜绝望深渊中认定的、此生永不可及的奢望,形成了尖锐到令人晕眩的对比。

你的胸膛宽阔,心跳平稳有力,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沉稳的节奏。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书房墨香和独属于你的沉稳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霸道地驱散了夜风的凉意和骨髓里的寒冷。

她所有的委屈、恐惧、猜疑、自怜,在这突如其来的、实实在在的温暖触拥面前,被撞得七零八落,一时竟无法组织起任何思绪。

“我说过的,”你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她混乱的感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你在嘉州等我,我会来接你。我们大大方方的走。”

这句话,像一道穿过厚重阴云的月光,蓦然照亮了她心中积郁的所有黑暗和迷茫。

巴州锦绣会馆,夜雾深沉,师妹们的追问。你在锦绣会馆墙外,传音对她说的那句话,她曾以为只是离别时的宽慰,或是遥不可及的空泛许诺。原来……他一直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是我不好,”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手臂却将她搂得更稳当些,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近来千头万绪,诸事繁杂,难免心浮气躁,冷落了你,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的疏忽。”

你轻轻拍抚着她因长时间紧绷和哭泣而依旧微微抽动的背脊,动作带着一种明确的安抚意味,耐心地,一下,又一下。

“不……不是的……”丁胜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哽咽破碎,语不成调,眼泪涌得更凶,“怪我……都怪我……是我想岔了……我不该……不该胡乱猜疑你……”

在你的“认错”和此刻的“温柔”面前,她心中积累的所有委屈都瞬间转化为了滔天的愧疚和自我否定。她只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不沉稳,太过多心,太过脆弱,才让自己陷入这种惊惶的境地,还险些“误解”了你的心意。

你没有让她继续沉浸在这种自我鞭挞中。

你抱着她,走到旁边另一张干净的石凳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安稳地蜷在你怀中,脸颊贴着你颈侧温热的皮肤。夜风吹过,她本能地往你怀里缩了缩,汲取那令人贪恋的暖意。

你一手稳稳揽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开始极其耐心地、一下下梳理她散乱汗湿的长发。指尖偶尔轻柔地擦过头皮,带来细微的酥麻触感。你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舒缓,仿佛在回忆一段尘封许久、却印象深刻的往事:

“巴州初见,你是峨眉高足,剑试群英,前程似锦。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替人写信抄书勉强糊口的落魄书生。”你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像是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投下一颗颗定神的石子,“可你待我,从无半分轻视鄙薄。锦绣会馆那十几日,若无你暗里关照,我不知要多受多少白眼冷遇。你甚至……私下动过将我引荐入赘峨眉,谋个出身的主意。”

你手臂微微收紧,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你的存在和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那时我便对自己说,”你的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个真心待我的姑娘,我杨仪,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相负。”

“这话,我从未有一刻敢忘。”

“我想,你大约……也还没忘干净。”

丁胜雪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骤然碎裂了。不是爆炸,而是冰封的河面在春阳下化开的声响。封冻的情感瞬间解冻,化作汹涌的暖流,冲垮了所有用恐惧和猜疑筑起的堤坝。

原来……原来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在她自己都还未彻底明晰心意的时候……

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从没错过!他从来不是冷心冷情、忘恩负义之人!他都记得!那些细小的好,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维护,他都清清楚楚地放在心里!

巨大的酸楚和更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死死搂住你的脖子,把那张哭得狼狈不堪、此刻却因激动和释然而焕发出异样光彩的脸,深深埋进你的胸膛。压抑的、混合着无尽委屈和失而复得狂喜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身体因这剧烈的情绪更迭而无法抑制地微微痉挛。

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于是,你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人心、略显复杂的意味。

“这些年,我身边往来,确有过一些女子。”你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她们之中,多数看重的,是‘新生居杨社长’这个名头能带来的实在好处——或是合作,或是权势,或是利益交换,或是一个看似安稳可靠的归宿。她们或敬我之位,或畏我之势,或求我之能。”

你低下头,看着怀中因你这番近乎冷酷的剖析而身体微僵、下意识仰起泪痕斑驳小脸望向你的丁胜雪。你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专注而认真的目光凝视着她,缓缓说道:

“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你眼里最初看到的,是巴州街头那个守着破旧书摊,替人写家书、抄经文,赚取微薄铜板,偶尔还会因生计发愁的‘杨书生’。”

你凝视着她因泪水反复浸润而显得格外莹亮、此刻盛满了惊愕与某种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凿进她灵魂深处:

“我有时会想,一个颇为无趣的假设——若我没有后来的那些际遇,没折腾出这新生居,不曾显露这些手段,依旧只是那个身无长物、前途渺茫、除了一手还算能看的字别无所长的穷酸书生……”

你微微停顿,给她片刻消化这假设的时间,然后,用更轻、却更笃定、仿佛早已看透结局的声音,补上最后一句:

“你,大概……最终还是会选择跟着我。”

“因为你肯交付真心的,自始至终,似乎只是我这个人。”

这几句话,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拧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锈蚀的锁;又像一剂直抵病灶的猛药,彻底冲垮了她残余的、属于“峨眉大师姐丁胜雪”的最后一点骄傲和坚持。

是啊!

我和她们,从根子上就是不一样的!

在他心里,我始终是特别的!是最初的,或许……也是最真的!

她们要的是杨社长的权势风光、智谋力量,我要的,从头到尾,只是杨仪这个人!是他落魄时不折的韧性,温和下藏着的傲骨,是他看向我时,眼里那一点不一样的光亮和温度!

所以……所以他才会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拥有了如今这一切之后,还肯这样待我!所以他才会有方才那番诚恳到近乎残忍的剖析,才会有此刻这令人沉溺的拥抱和低语!

这不是施舍,不是怜悯,甚至不仅仅是补偿……这是确认!是回应!是对我这份“不同”的、最高的认可和……回馈?

这一刻,丁胜雪心中最后一丝阴霾、惶惑和不安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混合着巨大幸福和被完全接纳、彻底理解的踏实感。甚至,连之前那难熬的一天一夜的冷落、隔绝和煎熬,在她的认知里都被悄然重塑——那或许……是他不得已下的冷处理?或是他对自己心性的一场沉默的考验?看自己是否初心依旧?是否配得上这份“不同”和……他此刻的温柔?

她缓缓地、近乎虔诚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反复洗涤过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灯笼摇曳的暖光,也完完整整地映着你此刻沉静的面容。她痴痴地望着你,像是要把你的眉眼、你的神情,深深地、永远地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拼凑成一句耗尽了她所有气力、情感与未来全部寄托的誓言:“我……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只要能在你身边……怎样都好……”

你看着她眼中再无半点阴霾犹豫、只剩下全然的依赖、献祭般的炽热与毫无保留的托付,知道这件倾注了特别心思的作品,终于打磨到了最让你满意的火候和状态。

你微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淡、却足以让她心魂俱颤、铭记终生的笑容。

然后,你低下头,轻轻吻去了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咸涩的味道在舌尖短暂停留。接着,在她迷离而充满全盘信任与期待的目光中,你吻住了她冰凉却柔软的唇。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带着抚慰的意味。随即,这个吻加深了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宣告主权般的占有。

丁胜雪早已心神失守,只能生涩而笨拙地回应,双臂紧紧环着你的脖颈,仿佛溺水之人攀住唯一的浮木,又似飞蛾扑向认定的火焰,恨不得将自己碾碎,彻底融进你的骨血之中。

许久,唇分。

她已彻底瘫软在你怀里,眼神涣散迷离,脸颊绯红似火,气息急促凌乱,若不是你手臂稳稳托着,早已化作一滩春水滑落在地。

你抱着这个已然被你彻底打上独有印记、身心皆重塑完毕的女人,缓缓站起身。

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旁如同背景般存在的另外两个女人。

素云依旧垂手肃立,姿态恭谨得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亲昵旖旎的一幕,是她必须观摩领悟的某种“仪轨”或“常态”,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与顺服,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满足——为自己见证了“主人”的意志得以贯彻,为这庭院中新秩序的显现。

素净则在你起身时便已随之调整了面向,垂手静立,目光空茫地落在前方地面,如同一尊只待指令的精致傀儡,对周遭一切情感波动毫无感应。

你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淡然,甚至带着一丝处理事务时的简洁淡漠,与方才的温柔低语判若两人。

“今晚,都到主屋去。”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是不容违逆的命令,决定了这个夜晚的格局。

素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一股混杂着受宠若惊、更深层次的敬畏,以及某种被纳入核心范围的隐秘兴奋感冲上心头!能被允许进入那个房间,哪怕是作为静默的旁观者、卑微的侍立者,在她此刻被重塑的认知里,也是一种无上的认可与接近权力核心的象征!

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显得格外恭顺:“是!素云遵命!”

素净则在你话音落定的瞬间,便已转向主屋方向,垂手静立,等待下一步具体指令,动作精准得没有丝毫延迟和误差。

你没有再看她们。

你抱着怀中意识已半陷入昏沉、只本能地依偎着你温暖、汲取安全感的丁胜雪,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你的卧房。

你的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身后,两个女人无声地跟上。一个步伐略急,带着压抑的激动与恭谨;一个步伐均匀刻板,如同丈量过尺距。

当你抱着丁胜雪踏入卧房、将她小心安置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床榻上时,你心中那片常年冷静无波的深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你低头看着这张依恋地蹭着你掌心、眉宇舒展、全然信任放松的睡颜,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欢愉后的红晕。

她,确实不同。

这个认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明确。

你的思绪,有那么一瞬,不受控制地飘远。另一张同样美丽绝伦、却总是笼罩在深沉帝王心术与磅礴江山野心下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姬凝霜。

那位垂拱九重、执掌乾坤的大周女帝陛下。

她对你,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有深切的倚重,甚至有过迷恋般的倾慕。但你比谁都清楚,她的“情意”与你展现出的惊世价值、你手中掌握的可怕力量、你能为她与她的帝国带来的巨大利益,密不可分。她的爱恋里,掺杂了太多精密的算计、冷静的权衡、难以消弭的忌惮与驾驭的欲望。她需要你,却也时刻提防你;她迷恋你,却也随时准备在你失去价值或构成威胁时,将你弃如敝履。那份在安东府意外结下的血脉羁绊,与其说是爱情的自然结晶,不如说是一道最为牢固、也最为危险的政治纽带与枷锁。

倘若你杨仪,只是个空有经天纬地之志却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的白面书生,她,那位高高在上、视天下英豪为棋子的女帝陛下,可还会对你多投去一丝垂青的目光?答案,冰冷而现实,不言而喻。

你的眼前又倏忽掠过另一个危险而妖冶的身影——血观音,苏婉儿。

金风细雨楼一人之下的修罗阁主,一个将杀戮视为至高艺术、心性狠戾诡谲无常的女人。

她对你的那点扭曲而炽烈的兴趣,更像是一场惊心动魄、以生死和灵魂为终极赌注的惨烈博弈后,强者对更强者产生的畸形认同与征服欲。若非你在那场决定性的谈判中,将她所有的傲慢、筹码、心理优势碾磨得粉碎,让她在你面前彻底丧失了抗衡的资本与勇气,以她那视众生如草芥、慕强凌弱的极端心性,一个“略有急智、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怕是连踏入她视线、引起她一丝兴趣的资格都没有。她的“注目”,生于绝对的压制和彻底的臣服,带着血腥的甜香和毁灭的冲动,本质是力量崇拜的变体。

她们对你的“情”,无论包装得如何华丽,底下都绑缚着有形或无形的条件,缠绕着坚固的利益锁链。

她们痴迷的,是“算无遗策的杨社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杨大人”,是那个能掌控局面、带来无限可能的“强大存在”。

但丁胜雪,不同。

你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柔软发丝。这个看起来聪明、实则在某些方面天真到有些傻气的姑娘,她最初心动时,你杨仪还什么都不是,没有新生居,没有偌大声名,没有令人生畏的力量。她看上的,仅仅是那个在巴州街头,守着破旧字摊,字写得还不错,眼神清亮坦荡,偶尔会因她的到来而露出些许赧然笑意的落魄书生。

这份感情,或许始于皮相吸引,或许掺杂了少女的同情与侠义心,甚至可能有些盲目,但它干净得像深山源头未被污染的溪水,澄澈见底,不掺任何世俗的杂质与功利算计。它发生在你展露任何锋芒与獠牙之前,始于人性中最本能的亲近与好感。

你身边从不乏各色女子。她们大多是在被你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收服”、“掌控”或达成某种契约之后,身心才逐渐归附,建立起以你为核心的关系。

但丁胜雪,她的心,先于这一切,便已不由自主地、笨拙而真诚地偏向了你。

这份罕见的、近乎本能的“纯粹”与“不同”,在这个人心鬼蜮、步步算计、利益交织的现实世界里,显得如此稀缺,甚至……带着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珍贵感。

珍贵到让你这个早已习惯将人心情感也纳入冰冷权衡与绝对掌控之中的人,都觉得,或许该换一种更“精细”、更“妥帖”的方式来对待、来维系、来“收藏”。毕竟,简单粗暴地摧毁或污染这样一件浑然天成的“珍品”,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也无法最大化其独特价值。

你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冷静评估。若真将这份毫无保留托付的真心践踏殆尽,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你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是少有的细致。

然后,你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因回忆比较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也消散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目光扫过房内如同融入阴影般安静矗立的另外两人。

“你,”你指了指素云,声音平淡无起伏,像是在布置一件寻常任务,“跪去床边脚踏。”

“你,”视线转向如同雕像的素净,“站到门内右侧。”

“保持安静。”

“无需睡眠。”

“看着。”

你的指令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字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力,瞬间定义了她们今夜的角色与位置。

素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但这次,她眼中闪过的是迅速的了悟与近乎肃穆的坚定!她立刻“领会”了更深层的含义!这绝非简单的值夜或侍奉,这是一场试炼!一场在最接近主人私密空间、直面可能撩动心绪的场景时,对自身意志、忠诚与专注力的极致磨砺!让她在这寂静长夜中,摒弃所有杂念,淬炼心性,证明自己配得上留在此处的资格!

她再无半分迟疑与杂念,立刻以最轻缓恭敬的姿态,无声地走到床榻边的脚踏旁,缓缓跪下,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脊背挺直,眼帘低垂,呼吸很快调整得绵长而几不可闻,迅速进入一种类似苦修者入定般的绝对专注状态,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与这房间的寂静融为一体。

素净则在你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转身,步伐精确地走到门内右侧你指定的位置,面朝室内,背贴墙壁,笔直站立,双手自然下垂贴于腿侧,目光平视前方虚空,如同一尊被瞬间激活又旋即凝固的玉雕,进入了彻底的、只待下一条指令的待机状态,连呼吸都轻微到难以察觉。

你对这令行禁止、瞬间成型的格局感到满意,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你脱下外袍,只着素白中衣,在沉沉睡去的丁胜雪身侧躺下。

你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个充满占有意味却也不失呵护的姿态。

她即使在深沉的睡眠中,似乎也在本能地寻找热源与安全感,无意识地朝你温暖坚实的怀抱深处靠拢,紧蹙了许久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满足到近乎叹息的呓语。

你闭上了眼睛。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缓缓浸透窗纸。

这一方静谧的卧房之内,格局森然,秩序井然。床榻上是相拥而眠、气息交融的男女,床边脚踏上是闭目凝神、进行着自我戒律的追随者,门侧阴影里是如同真正雕塑般沉默矗立、隔绝内外的护卫。

一种无声而稳固的新秩序,于此长夜,悄然生根,坚不可摧。

第一缕稀薄的晨光,费力地穿透糊着素白窗纸的棂格,在静谧的卧房内投下道道淡金色的、斑驳摇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

你确实一夜未曾合眼。但精神却奇异地清明,并无半分困倦。怀中人安稳的呼吸、全然依赖的睡姿,角落里那道刻意收敛却依旧存在的凝定气息,连同自身经脉中那愈发圆融流转的内力,都构成了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绪沉静的背景音。这一夜,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一次对心神掌控力的细微锤炼。

你察觉到怀中人轻微的颤动。

睁开眼,垂眸看去。丁胜雪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颤了几下,缓缓掀开。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昨夜哭泣后的些许红肿,眼底却没了往日的清亮倔强或惊惶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浇灌、洗刷过的、湿漉漉的明亮,里面映着晨光,也满满地、只映着一个你。

四目相对。

她初醒的迷蒙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巨大的羞涩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她整个脸颊、耳根、甚至脖颈都染成了动人的绯红。但那羞涩之下,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烈到化不开的依恋与爱慕。她怔怔地看着你,嘴唇微张,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昨夜那从地狱到云端的巨大转折,那温暖坚实的怀抱和低语,并非一场耗尽心力后虚幻的美梦。

“醒了?”你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低哑,语气却温和得出奇。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下意识地,她想从你这令人贪恋又心慌意乱的怀抱中稍稍退开些,身体微僵,眼神躲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却又分明舍不得那温暖和安全感,姿态矛盾而无措。

你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手臂微一用力,将她更紧密地拢向自己胸膛,不留丝毫挣脱的余地。

“别动。”

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惯常的命令口吻。

她身体一颤,果然立刻就不动了,像一只被驯服后知晓分寸的猫儿,乖顺地任由你圈在怀中,只是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你颈窝,呼吸变得轻浅而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你便这样静静拥着她,目光落在被晨光逐渐照亮的床帷绣纹上,享受着这暴风雨间歇难得的、纯粹的安宁。窗外传来隐约的鸟鸣和远处街市开始苏醒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方天地静谧安然。

房间的另外两端,是两道同样彻夜未眠、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状态的“风景”。

跪坐在床边脚踏上的素云,身体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明显僵硬,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她的精神非但没有萎靡,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清醒与凝练。一夜的静坐与自我告诫,摒弃杂念,专注于“守卫”与“侍立”的本分,让她感觉自己的意志仿佛被反复淬炼过,更加纯粹而坚韧。她眼帘低垂,呼吸绵长,对床榻方向的任何细微声响与动静都恍若未闻,将所有感官与心念都收敛于自身方寸之内,姿态恭谨而疏离。

站在门内阴影处的素净,则依旧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像。晨光斜斜掠过,照亮她半边绝美却毫无生气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虚空某点,连眼珠都未曾转动分毫,时间于她而言似乎毫无意义,存在的意义仅在于等待下一个指令。

许久,你缓缓坐起身。

锦被滑落,你低头看向怀中因你动作而茫然睁眼的女子,温声道:“起来吧,时辰不早了,我替你绾发。”

丁胜雪身体明显一颤,仰起脸看你,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惑,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你没有给她犹豫或推拒的机会,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一带,便引她下了床,走到房内那面光亮的黄铜镜前的绣墩上坐下。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乌云般的长发经过一夜安眠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嫣红的脸颊,眼角还残留着淡淡的、欢愉后的红痕,眸光水润,唇色鲜妍,带着一种与往日清冷英气截然不同的、被彻底滋润后的娇慵艳色,陌生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怔忡。

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眼间透着陌生风情的女子,又怔怔地抬眸,从镜中看向身后已然拿起玉梳、神情平静的你,一时竟有些痴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你拿起妆台上那把质地上乘、触手温润的白玉梳。梳齿细密均匀。你一手轻轻拢起她披散在肩背的如云青丝,另一手执梳,从发根处开始,缓缓地、极有耐心地向发梢梳理。

你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细致。玉梳划过丰盈顺滑的发丝,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只带起一阵极淡的、属于她的发香,与你身上干净的皂角清气隐隐交融。

这并非什么功法,也无关内力,只是最寻常的闺阁之举。但这份寻常的、细致的触碰,却比任何亲昵的举动都更让丁胜雪心潮起伏,难以自持。她僵直地坐在镜前,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你温热指尖偶尔擦过头皮时的轻柔触感,能感受到发丝被一缕缕耐心理顺时传来的细微牵引。镜中,你低垂着眼睫,神情是少有的专注与平和,仿佛在对待一件需要精心处理的珍贵事物,而非仅仅是在梳理头发。这份专注,让她心尖发颤,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很快,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便被你梳理得柔顺服帖,光亮如缎,披散在她背后。你并未为她盘什么繁复华丽的发髻,只从妆匣中取了一支样式简单、质地却极好的素银簪,手法熟稔地将大部分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简洁利落又不失温婉的圆髻,用银簪稳稳固定。余下少许发丝,自然垂落于颈边耳侧,柔和了脸部线条。

然后,你放下了玉梳,拿起了盛着研磨细腻螺黛的青瓷小盒。

“别动。”你轻声吩咐,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她立刻屏住了呼吸,长长的睫毛不住地轻颤,依言闭上眼睛,将一切都全然交托于你,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你俯身,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颌,让她脸颊微仰,便于描画。另一手拈起那支纤细的黛笔。

笔尖蘸取少许乌黑的黛粉,稳稳落在她天生的眉梢。

一笔,沿着眉骨的走向,由内而外,轻缓地描摹出流畅的弧线。

二笔,填补空隙,加深色泽,让眉形更加清晰秀美。

三笔,在眉尾处极为精细地轻轻一带,勾勒出婉约的收梢,敛去最后一丝属于未嫁少女的青涩与锐利,染上属于妇人特有的、内敛而动人的风致。

张敞画眉,闺房之乐,自古便是夫妻情深的表征。

当你搁下黛笔,端详镜中容颜时,那双经你亲手描绘的柳叶眉,已然彻底改变了她的气质。昔日峨眉大师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英气与棱角,被巧妙地柔化、转化,成了独属于“杨夫人”的温婉与端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面若三月桃花,镜中人美得陌生,却美得让她心悸。

“好了。”

丁胜雪缓缓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睁开眼。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镜面上,随即,倏然定格在那对陌生而美丽的眉上。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触碰,又在半途停下。

这不再是峨嵋派大弟子丁胜雪的眉。

这是……他杨仪的妻子丁氏,该有的眉样。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上眼眶,瞬间决堤,顺着光滑的脸颊滚滚而下。但这一次,没有丝毫痛苦与委屈,只有满溢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巨大幸福感和一种被彻底接纳、被打上独有印记的深沉归属感。那是一种旧我已死、新我已生的强烈触动。

她猛地转过身,甚至带倒了绣墩也浑然不觉,直直扑进你怀里,双臂用尽力气死死环住你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在你胸前,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无尽喜悦与感动的呜咽,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抖。

“夫君……”

一声模糊的、带着哽咽的轻唤,从她紧贴着你衣襟的唇间溢出,浸透了全然的眷恋、依赖与托付。

你稳稳接住她,手掌在她微微颤抖的背脊上轻轻拍抚,感受着这件耗费了诸多心思雕琢的“作品”,最终呈现出理想中最完美形态时,所带来的那种充盈而踏实的掌控感与完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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