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杯磕在木桌上的脆响,跟玻璃裂了似的。沈曼肩膀猛地一缩,刚把“强哥扣着我身份证”挤出口,巷口就滚来摩托车的轰鸣。引擎声裹着汽油味,盖过了茶座吊扇“吱呀”的转声。我抬眼往窗外扫,那辆黑摩托的车牌蒙着破布,只露个歪扭的“强”字贴纸,像道没洗干净的血印。
沈曼的脸瞬间褪成白纸,几乎是条件反射往桌底缩。双手死死捂住头,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在布料里发颤。“别让他看见我,求求你。”她呼气时,桌上的纸巾角轻轻晃了晃。我不动声色伸脚,把桌侧的珠宝盒往阴影里踢了踢。冰凉的丝绒蹭过鞋尖,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得慌。
摩托车在茶座门口停了两秒。车手戴黑头盔,侧脸的纹身从衣领露出来——也是个歪扭的“强”字,跟沈曼钻戒内圈的刻字一模一样。他扫了眼茶座,目光在我举着的茶杯上顿了顿。我故意把杯子举高些,挡住半张脸,指尖却攥得杯沿发疼。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卡其色裤子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副驾上的人催了句。“走了走了,强哥要去码头对账,别在这儿耗。”摩托车重新轰鸣起来,尾气混着老巷的霉味飘进来,呛得嗓子发紧。直到车声彻底没在巷尾,沈曼才慢慢抬头。眼睛肿得像刚泡过的核桃,眼尾还挂着没掉的泪珠,一眨就往下滚。
“你现在知道有多危险了吧?”她拿起搪瓷杯,指尖反复蹭着杯口的缺口。茶水里晃出细小的涟漪,溅在杯壁上。“他连我出门买东西都要派人跟着,这次我是趁他去外地,偷偷跑出来的。”
我抿了口茶,苦味在舌尖散开,混着潮湿的空气,心里闷得慌。“强哥在道上确实有名。”我故意放慢语速,盯着她的眼睛。“听说他手里有好几个场子,连警察都要给三分面子。你这珠宝是他送的,我要是帮你卖了,万一被他查到……”
“我给你加钱!”沈曼突然打断我,声音先拔高又赶紧压低,紧张地往巷口望了望。“卖了珠宝我分你三成,不,四成!只要能拿到钱,我什么都愿意给。”她的手攥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跟了他五年,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除了这些珠宝,什么都没攒下。他说会娶我,结果转头就把我关在公寓里,连窗户都装了防盗网。”
茶座老板端着水壶过来添水。眼神在我们俩身上扫了一圈,嘴角撇了撇,没说话。沈曼下意识把衣领往上拉,想遮住脖子上那道淡红印子——刚才埋脸时露出来的,像是被人掐过的痕迹,边缘还泛着点青。
“他为什么扣你身份证?”我接过老板递的水壶,往她杯里添了点热水。蒸汽模糊了她的脸,我又补了句。“你就没想过报警?”
“报警?”沈曼笑了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眼泪又掉下来,砸在搪瓷杯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在警局有人,我上次偷偷打110,刚说两句,电话就被他的人掐断了。第二天他把我锁在阳台,饿了我两天,说再敢耍花样,就把我爸妈接到广州来‘养老’。”她的肩膀抖得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爸妈在老家种地,我不能连累他们。”
我捏着茶杯的手更凉了。杯底的茶渍印在桌面上,像块深色的疤。突然就想起十六岁那年,黑中介骗走我两万块,我去报警,警察只说“证据不足”,让我回去等消息。那天我在桥洞里冻得发烧,手里攥着空荡荡的银行卡,跟现在的沈曼一样,连个能求助的地方都没有。
“可我帮你卖珠宝,风险太大了。”我把茶杯放在桌上,故意皱紧眉头,眉间的纹路拧得像打了结。“强哥的人要是查到我头上,我这条命可能都保不住。”
沈曼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座老板又看过来,这次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她却不管这些,突然往我面前一跪,双手抓住我的裤腿。“沈设计师,我求你了!我真的想逃出去,我不想再被他关着了!”她的眼泪滴在我裤脚上,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烫得人心里发慌。“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真的没活路了。”
“快起来,别让人看见。”我赶紧伸手扶她,指尖碰到她的胳膊,凉得像冰。她的香奈儿外套皱得不成样子,袖口的球被蹭得更明显了。“我不是要加钱,是怕你没做好逃的准备。”我故意顿了顿,看着她急切的眼神。“到时候钱没拿到,反而被强哥发现,你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我准备好了!”沈曼立刻点头,头发乱得像稻草。“我早就收拾好行李了,就藏在朋友家。只要拿到钱,我马上买火车票回老家,再也不回广州了。”她从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个银行卡号。“这是我的卡,只要珠宝卖出去,钱直接打进来就行。”
我接过纸条,指尖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手还在抖。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紧张时写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星星,大概是想给自己点希望。“你就这么信我?”我把纸条折起来,放进衬衫口袋。“不怕我拿了珠宝跑了?”
“我没得选了。”沈曼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搪瓷杯,像在捂手。“昨天在珠宝店,你是第一个没对我翻白眼的人。而且……”她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很暗。“我看你手腕上的疤,知道你也吃过苦,不会像他们一样骗我。”
我的心猛地一揪。手腕内侧的旧伤疤还露在外面——当年被客人掀翻餐盘划的,现在倒成了她信任我的理由。我赶紧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伤疤,假装整理袖口。“别太早下判断,人心比珠宝还难辨。”
茶座的吊扇又“吱呀”转了一圈,吹起桌上的纸巾。纸巾飘到沈曼脚边,她弯腰去捡。我趁机从包里摸出张纸条——上面是昨天在打印店打的空壳公司账户信息。我把纸条撕成两半,一半捏在手里,另一半揉成团,扔到茶座角落的垃圾桶里。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指尖还沾了点纸屑。
“那……珠宝现在能给我吗?”我看向她放在腿上的珠宝盒。丝绒表面沾了点灰尘,在光下看得很清楚。“我得尽快拿给我朋友估价,免得夜长梦多。”
沈曼的手顿了顿,指尖在盒盖上反复摩挲,像是在做最后的决定。她抬头看了看巷口,又低头盯着盒子,咬了咬嘴唇。“我……我能先给你一半吗?剩下的一半,等钱到账了再给你。”
我心里冷笑一声,果然还是留了心眼。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只是皱了皱眉。“这样不太好,我朋友要看到全套珠宝才肯估价。而且分开拿,反而容易被人发现。”我故意往巷口瞥了眼,语气放得更沉。“刚才强哥的人都路过了,要是再碰到,你觉得我们还能有机会谈吗?”
沈曼的脸又白了。她攥着盒子的手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过了几秒,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盒子往我面前推。“全给你,你一定要帮我。”盒子在桌面上滑了段距离,停在我手边。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过来,跟第一次碰时一样沉。
我刚要伸手去拿,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许母透析预约已排到后天,费用需提前缴清。”我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冷得像珠宝店的射灯。
“放心,我会尽快给你消息。”我把珠宝盒放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故意留了条缝。“你先回去,别在外面待太久,免得被强哥的人盯上。”
沈曼点点头,站起身,又对我鞠了个躬。“谢谢你,沈设计师。我等你电话。”她转身往巷口走,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踩钢丝,走得又急又慌。走到巷口时,她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光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茶座老板走过来收拾杯子,看到我包里露出来的珠宝盒,挑了挑眉。“小伙子,你跟那女的认识?”他用抹布擦着桌子,语气里带着点八卦。“刚才她跪你那下,我可都看见了,这年头,还有人为了钱下跪?”
“她遇到点难处。”我把包拉好,遮住珠宝盒。“我帮她个忙而已。”
“帮忙?”老板嗤笑一声,抹布在桌上擦出“沙沙”的响。“我在这老巷开了十年茶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那女的穿得光鲜,其实比谁都可怜,背后的人你惹不起。”他压低声音,凑近了点。“刚才那摩托车,是强哥的人,你最好别掺和这事,免得引火烧身。”
我没说话,掏出钱包拿了十块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刚到茶座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老板说。“刚才我掉了张纸条在垃圾桶里,你要是看到,帮我扔远点,谢谢。”老板愣了愣,点了点头,眼里的疑惑更重了。
走出茶座,老巷的潮湿霉味更浓了。黏在皮肤上,像层洗不掉的膜,闷得人难受。我摸了摸包里的珠宝盒,冰凉的丝绒贴着掌心,里面装着沈曼的希望,也装着我母亲的救命钱。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三个字:“快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茶座的方向。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墙皮上的小广告,发出“哗啦”的声响。是顾怀霜吗?她是不是已经追到广州了?我攥紧了包带,指节泛白,手心沁出了汗。加快脚步往安全屋的方向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场骗局,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我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