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骑兵并未在夜间发动想象中的猛攻,他们只是如同最有耐心的狼群,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合围。此刻,晨雾稀薄,可以清晰地看到,土木堡周围的山坡上、原野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瓦剌骑兵。他们并不急于冲锋,只是沉默地驻马而立,黑色的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下方那片如同沸粥般的明军营地,仿佛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最后的挣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更令人绝望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早已干渴难耐的军中飞速传开——堡南十五里外,那条名为桑干河的、原本是此行重要水源地的河流,已被也先的主力彻底控制!所有通往河边的路径都被精锐骑兵封锁,任何试图靠近取水的小股明军,都被毫不留情地射杀或驱逐。最后一点外部水源的希望,彻底断绝。
“水……水……”
这个词,已经不再是渴望,而是变成了诅咒,变成了折磨,变成了摧毁这支军队最后意志的魔鬼。无数嘶哑、破裂的喉咙里,反复滚动着这个简单的音节,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
“挖!给老子挖!往下挖!一定有水!”一个把总官声音嘶哑,眼球布满血丝,挥舞着腰刀,驱赶着一群几乎站不稳的士兵。他们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刀鞘、断矛、甚至双手,疯狂地挖掘着脚下干硬如铁的土地。泥土飞扬,很快就在营地各处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土坑。
起初,还有人抱着微弱的希望,但随着坑越挖越深,一丈,一丈五,两丈……挖出来的,始终只有更加干燥、更加坚硬的黄土和石块。没有一丝湿气,没有半点水的痕迹。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水泡,接连破灭。
“没有……没有水……”一个士兵跪在近两丈深的坑底,双手指甲外翻,血肉模糊,他抓起一把黄土,凑到眼前,又无力地松开,任由沙土从指缝流泻,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呜咽。他猛地将头撞向坑壁,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瘫软下去,不再动弹。周围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连拉他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几口早已干涸的浅井周围,已然成了修罗场。尸体层层叠叠,有被刀砍死的,有被枪戳穿的,更多的,则是互相践踏、挤压致死。为了井底那一点点混合着血水的、粘稠的泥浆,最后的人性早已荡然无存。当最后一点泥浆也被抢夺殆尽后,绝望的人们开始吮吸阵亡同伴或尚未死透伤兵伤口流出的血液,甚至……开始有人将贪婪而疯狂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倒毙的战马,以及……更加不堪的对象。
秩序,彻底崩坏了。
军官的呵斥和鞭子失去了所有效力。建制完全打乱,来自不同卫所、不同编制的士兵拥挤在一起,像无头的苍蝇,在越来越小的营地里本能地向着他们认为可能更安全、或者仅仅是人多的地方挤去。中军御营的方向,成了最后一块磁石,吸引着崩溃的人流。
“保护皇上!挡住他们!不准冲击御营!”一些尚存一丝责任感的将领和锦衣卫,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组成人墙。但他们的声音瞬间就被更大的混乱淹没了。人群像失控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推搡,冲撞,将试图维持秩序的人卷入其中,踩在脚下。
王振的大帐外围,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侍卫们刀剑出鞘,结成紧密的阵型,面色紧张地对着外面那些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却依旧本能向这边汇聚的士兵。
“反了!都反了!”王振在帐内听得外面震天的喧嚣和越来越近的混乱,又急又怒,脸色铁青,“马顺!马顺呢!让他带人弹压!格杀勿论!”
马顺此刻也是焦头烂额,他手下的锦衣卫虽然凶悍,但在数十万彻底失控的人群面前,如同投入洪流的几块石子,瞬间就被吞没、冲散。他本人带着一队亲信,勉强守在御营一侧,绣春刀上已然沾了血,不知是斩杀乱兵,还是被人群冲击时误伤所致。
王长随连滚爬进王振的大帐,帽子歪了,官袍被扯开一道口子,脸上还带着一道血痕,声音带着哭腔:“哥!挡不住了!外面全乱套了!人都挤成一团,刀都挥不开!好多……好多人渴疯了,见什么咬什么……”
王振猛地抓住王长随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肉里,眼睛死死盯着他:“辎重呢?!咱家的辎重到哪里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他那千车财宝。
王长随绝望地摇头,声音发颤:“哥!过不来了!彻底过不来了!外面全是瓦剌人,围得铁桶一般!咱们……咱们都被困死在这里了!”
王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两步,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而就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中心,年轻皇帝朱祁镇的御帐内,却是另一种死寂。朱祁镇穿着不合身的戎装,呆呆地坐在御座上,原本充满兴奋和憧憬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茫然与恐惧。外面的哭喊、嘶吼、兵刃碰撞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年轻而脆弱的心灵。他直到此刻,似乎才真正明白,“御驾亲征”和“横扫漠北”的背后,是何等残酷的现实。
“先生……王先生呢?”他声音微弱地问身旁侍立、同样面无人色的太监。
“王公公……王公公正在设法稳定局势……”太监低垂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声音细若游丝。
稳定?拿什么稳定?朱祁镇看着帐外那晃动的人影,听着那绝望的喧嚣,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时间在极度痛苦和混乱中缓慢流逝,从黎明到正午,烈日如同巨大的烙铁,灼烤着这片绝望的土地。干渴和饥饿,已经让大部分士兵失去了行动能力,许多人瘫倒在地,张着嘴,徒劳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营地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种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
瓦剌军依旧没有发动总攻。他们似乎很享受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过程,享受着猎物在绝望中慢慢崩溃的快感。偶尔,会有小股骑兵策马靠近,朝着密集的人群射出一阵箭雨,引来一片凄厉的惨叫和更大的混乱,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更加深了明军的恐惧和无力感。
到了下午,局面已经无法用“军队”来形容。土木堡,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濒临死亡的囚笼。挤作一团的士兵们,连举起兵器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结阵御敌。军心,早已不是崩溃,而是彻底湮灭。残存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和等待最终审判的麻木。
王振瘫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渐渐微弱下去的声响,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那曾经的权势、梦想、荣光,此刻都化为了泡影。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玉瓶,里面是他早已备下的、见血封喉的鸩酒。他盯着那墨绿色的液体,眼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