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拿着那只沉甸甸的新银镯,回到宫女们居住的耳房时,秋菊正喜滋滋地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些平日攒下的体己。
几块好料子、几支主子赏的寻常珠花,还有几块碎银子。她小心翼翼地把今日新得的银镯子包在最里面。
见春桃进来,秋菊抬头问道:“主子可歇安稳了?”
“嗯,歇下了。”春桃点头,走到自己靠墙的铺位前。
“谁在前头守着?可别出岔子。”秋菊又问。
“我叫冬梅去守着了,放心,她机灵。”春桃一边答着,一边弯下腰,从自己厚厚的被褥底下摸索着掏出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小包裹。
秋菊见春桃在整理东西,便道:“那我先出去了。冬梅今日还要去内务府领咱们这个月的份例丝线,我去替她守着主子,让她好去办事。”
“行,你去吧。”春桃头也没抬地应道。
秋菊揣好自己新得的宝贝,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春桃这才小心地解开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首饰,大多是素银的簪子、耳坠、戒指,也有几颗成色普通的珍珠,一看便知是圆姐平日里随手赏下的,并非什么顶值钱的东西,但对宫女而言已是珍贵的体己。春桃将今日新得的那只精美银镯也放了进去,看着它在日光下明显比周围物件更亮眼的光泽,她动作顿了顿。
她没有立刻包起来,反而又解开包裹,在里面仔细翻拣起来。她拿起一副小巧的银丁香耳坠,掂了掂,似乎觉得分量太轻,不够诚意。又拿起一只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面银镯子,这是她入宫第一年,伺候圆姐过年时得的赏。看着朴素,但胜在是实心,分量足。
“就它了。”春桃低声自语,将这只素银镯子单独拿了出来。这才将其余的首饰重新包好,仔细塞回被褥底下藏好。
她揣好那只素银镯子,整了整衣襟,快步走出耳房,方向却不是回正殿,而是朝着内务府摸去。
内务府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各宫的太监宫女穿梭其间。春桃并未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口附近逡巡,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梁九功手下得用的小太监王永寿,他正拿着个册子,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东西。
春桃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上前,福了福身:“王公公安好!许久不见您了,瞧着气色越发好了。”
王永寿闻声回头,一见是圆姐身边的大宫女春桃,脸上也立刻扬起热情的笑容,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圆滑:“哎呦!这不是李主子身边的春桃姑娘嘛!今儿个刮的什么香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来了?”他嘴上说着客气,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春桃周身。
春桃笑容不变,语气恭敬又带着点亲近:“王公公您可折煞奴婢了。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小宫女冬梅今日来领份例丝线,匆忙间忘了主子特意吩咐要的一盒特制熏香。奴婢怕她年轻不懂事说不清楚,便亲自来知会一声,烦请公公给管香料的张公公递个话儿。”
王永寿一听是这种小事,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摆手:“嗐!姑娘您太客气了!这点小事儿,打发个小太监来说一声不就得了?哪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去跟老张说,保管给您主子挑最好的送去!晚些时候一准儿送到钟粹宫!”他说着就作势要喊人。
“王公公留步!”春桃连忙出声,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恳切,“公公您可是御前的大红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本不该麻烦您,奴婢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王永寿停住脚步,眼神微动,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探究:“姑娘这是……还有旁的事?”他混迹内务府多年,深谙这些主子身边大宫女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
春桃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和关切,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公公您慧眼。实不相瞒……我家主子近来伺候皇上,日夜辛劳,身子骨儿总觉得有些虚乏。虽说太医院那边也开了方子,但主子总嫌药味重,不大肯喝。奴婢们瞧着心疼,想着……若是能寻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不拘是人参、燕窝还是别的什么,悄悄地给主子炖些滋补的汤水,或许能好些。”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动作迅速地用袖口掩着,将袖中那只沉甸甸的素银镯子塞进了王永寿宽大的袖筒里。
王永寿只觉袖筒一沉,立刻明白了分量。他面上不动声色,手却在袖筒里轻轻一掂,估摸着分量,脸上笑容更深,却故意做出推拒的姿态,声音也压低了:
“哎哟我的春桃姑娘!您这是做什么!李主子如今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人,金贵着呢!主子身子不适,需要什么滋补的珍品,只管下令叫内务府按份例送去便是!库房里好东西多的是!哪用得着您破费?这不合规矩!”他作势要把镯子推回来。
春桃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尴尬和一丝恳求,手上却暗暗用力,将那镯子牢牢抵在王永寿袖中,语气带着点宫女特有的无奈和“懂事”:
“公公您说的是正理。只是……您也知道,咱们在主子跟前伺候,总得时时揣摩主子的心意,想着法子献献殷勤不是?主子虽不说,可咱们做奴才的,总得替主子想在前头。这点心意,权当请公公喝茶了,万望公公行个方便,不拘弄些品相好的参须、燕角……只要是滋补的,让奴婢能在主子面前尽尽心就好。”她刻意将要求放得很低,姿态也放得很软。
王永寿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哈哈一笑,顺势收回了推拒的手,袖中的镯子稳稳落袋:“哈哈!懂了懂了!姑娘您这份忠心,真是难得!行!这事儿包在奴才身上!晚些时候,奴才亲自挑几样上好的滋补品,让人悄悄地给姑娘您送去!保管不声张!”他拍着胸脯保证。
春桃脸上立刻绽开感激的笑容,福身道:“那就多谢王公公了!您的大恩,奴婢记在心里了!”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王永寿才转身去办他的差事,步履似乎都轻快了些。
春桃看着王永寿走远,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去。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踱步到宫道旁一株古柏的阴影下,像是在等人。果然,不多时,冬梅就端着一个放着几匹素色锦缎的托盘,从内务府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春桃姐姐?”冬梅看到树下的春桃,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儿?”
春桃迎上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替主子出来送点东西,正好顺路。东西领齐了?”她说着,很自然地伸手从冬梅的托盘上拿起最上面的两匹料子,减轻冬梅的负担。
“嗯,都领齐了。”冬梅点头。
“走吧,咱们回宫。”春桃抱着料子,和冬梅并肩往回走。
宫道悠长,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越靠近月华门,人迹越少。走到一处拐角,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春桃停下脚步,将怀中的两匹料子放回冬梅的托盘上。
冬梅不解地看着她。
春桃没有解释,而是伸手探入自己的袖笼,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副小巧玲珑、做工还算精致的银丁香耳坠。
她拉过冬梅的手,迅速而隐蔽地将耳坠塞进冬梅的袖筒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亲近:“拿着,这是主子赏你的。主子说了,这些日子你守着家里辛苦,做事也勤谨,这是特意给你的。只你有,可藏好了,别声张。”
冬梅只觉得袖中一凉,低头一看,是副崭新的耳坠子!她眼睛瞬间亮了,脸上涌起受宠若惊的喜色,声音都带着激动:“真的?主子……主子真好!奴婢谢主子恩典!”
春桃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带着严肃的提醒:“嘘!心里知道主子待你的好就行,不必挂在嘴上嚷嚷。这宫里,有些事,自己记着比说出来强,明白吗?”
冬梅连忙捂住嘴,用力点头,看向春桃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春桃姐姐放心!”
春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那两匹料子:“明白就好。走吧。”她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
两人继续向钟粹宫走去。冬梅抱着托盘,脚步似乎都轻快了许多,袖中的耳坠让她感觉踏实又荣耀。
而春桃抱着料子,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心中却在盘算:冬梅这里算是安抚住了,王永寿那条线也搭上了,接下来,就是去永和宫走动了。
她袖中空荡荡的,但心里却沉甸甸地装着主子的嘱托。这深宫里的每一步,都得走得既稳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