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叶赫那拉府,明珠书房。
信纸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紫檀桌面上。跳跃的烛光映着纳兰明珠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他浓眉微蹙,深邃的眼眸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陡然划过的寒星。
“东南沿海风浪不靖...商船多有阻滞...”
“家中旧年存下的几味清心祛暑药材...”
纳兰明珠的指尖在这两行清丽秀雅却字字千钧的字迹上缓缓摩挲。这哪里是寻常家书?分明是婉仪在深宫之内,隔着重重朱墙与滔天巨浪,向他射来的一支浸透绝望的血书!矛头直指泉州,那深陷撤藩耿逆腹地的凶险之城!
李格格,那依附钮钴禄家的汉人,怎会与婉儿有了牵扯?她的亲眷竟卷入这粉身碎骨的漩涡?更何况她家大房本是罪臣家眷...
“撤藩...”明珠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带着金石般的冷冽。仗皇上倚重,他得以参议此等军国机密。吴、耿、尚三藩动向、朝廷布局、地方暗流,乃至牵涉其中的每一缕蛛丝马迹,无不在他胸中反复权衡。
泉州,耿藩腹地。被牵连进去的,岂会是寻常“行商亲友”?必然是触了逆鳞、被耿逆视为眼中钉的“罪人”!女儿此举,简直是火中取栗,稍有不慎,引火烧身是小,若牵连到叶赫那拉家,或被政敌抓住把柄,扣上“私通罪眷”、“窥探逆藩”的帽子,便是倾覆之祸!
一股深沉的寒意,比窗外的月华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他猛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的惊怒与后怕。惊的是婉仪素来谨慎周全,竟敢如此行事,怒的是钮钴禄家竟将如此祸水推给一个无依宫嫔,怕的是此事一旦泄露,其后果之严重,远超那汉人宫嫔亲眷的生死!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笔锋间透着一丝女儿不易察觉的疲惫,方才的惊怒,渐渐沉潜为更深的忧虑与隐约的心疼。
婉儿...他那个从小聪慧过人、深谙宫廷生存之道、最懂分寸的女儿,若非亲眼目睹了无法承受的绝望,被逼至绝境,又怎会甘冒此等奇险,用这般曲折隐晦的方式向他这个父亲求助?信中虽只字未提自身处境,但这字里行间透出的孤注一掷,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他心头一紧。
女儿在深宫,是李家格格唯一的依仗。而他纳兰明珠,便是女儿唯一能指望、有能耐在这惊涛骇浪中投下一块探路石的“高个子”。
终归是让婉儿独自承受了太多。两月来头一封家书,他不能不万分上心。
纳兰明珠深吸一口气,书卷墨气沁入肺腑。他重又拈起信笺,目光如炬,逐字细审。不能慌,不能乱。这是一步险棋,却未必是死局。关键在于落子无声,不着痕迹。
泉州...耿逆...罪臣家眷...打探消息...
此事绝不可经由任何官面渠道,一丝风声都走漏不得!
他脑中飞转,筛选着可用之人:早年埋于闽地、身份隐秘的单线暗桩;家中世代经营、与闽海商帮有千丝万缕联系、绝对可靠的世仆。这些人,或可成为暗夜中悄然探路的触角。
风险依旧如同悬顶之剑。但...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触及深宫之中女儿那双沉静却暗藏忧惧的眼眸,触及那位素未谋面、此刻必在绝望中攥住渺茫生机的李格格。更窥见此事若稍有不慎,将对女儿在宫中的处境乃至心绪,造成何等深远的牵累。
“烦请阿玛着人捎带些许入宫...”纳兰明珠低声复述着女儿信中那心照不宣的暗语,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线。他起身,行至书案边燃着的烛台旁,将手中信笺一角,缓缓递向跳动的焰心。
橘红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缘,迅速蔓延,将清丽字迹、深宫绝望与无声恳求,寸寸吞噬,化为蜷曲焦黑,终成片片飞灰。跳跃的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底明灭,映照出的,是一片铁铸般的决断。
纸灰如玄色蝶蛾,无声飘坠,散入尘埃。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阿玛?”一个清朗温润,却隐带一丝沉郁的声音传来,是纳兰成德。
“进来。”纳兰明珠的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纳兰成德推门而入,月白常服衬得他清贵出尘,眉宇间却凝着诗人特有的敏锐薄愁。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残留的纸灰与空气中未散的焦味,再触到父亲比平日更显凝重的神色,他心中已明了三分。侍奉御前,对朝局风云、后宫牵扯的弦外之音,他向来敏锐,尤其是父亲正在经手的撤藩大事。
“容若,”纳兰明珠没有绕弯子,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这个才情冠绝却心思细腻的长子,“婉儿从宫里递了信。”他言简意赅,点明关键:圆姐亲眷困于泉州,钮钴禄家推拒,婉仪隐晦求援。
纳兰成德神色骤凝,温润眸底掠过惊诧与忧色。他深知此中分量。“李格格?她大伯母与堂兄...岂非李延庚家眷?”他瞬间抓住要害,“泉州如今是龙潭虎穴,耿逆正大肆清洗异己,他们凶多吉少...”
“九死一生。”纳兰明珠接口,声音冷肃,“婉儿所求,是让我们设法探听一二,至少辨个生死。”
他未提“营救”二字,眼下那无异痴人说梦。仅是探听,已是刀尖起舞。
纳兰成德沉默了片刻。他心性纯善,深悯宫闱弱质女流的无助,尤念及妹妹婉仪身处其中的艰难。他更清楚父亲此刻的处境,身处权力中枢,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血脉亲缘与对妹妹的牵挂,终究难抑,占了上风。
“阿玛,”他抬首,眸光清湛而坚定,“儿子行走宫禁,或可留意些不起眼的零散消息。至于宫外...早年游历,曾识得几位闽地寒门士子。彼等或有故乡的隐秘门路,身份亦清白,不易招人侧目。只是...”他顿了顿,“需得万分小心,断不能牵累阿玛与婉儿分毫。”
纳兰明珠望着儿子,眼底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赞许。容若虽不直接涉足机枢,然其人脉之广、思虑之密,常能收意外之效。
“你有此心,甚好。”他沉声道,“但须谨记,此事实如履薄冰。你那些朋友,只可旁敲侧击,绝不可明言所求,更不留片纸只字。探得消息,亦须经最隐秘之途,径报于我。便是婉儿处,亦暂勿透露。”
“儿子明白。”纳兰成德肃然应诺,清俊面容满是郑重。他知道,这不仅是为助一位陌生宫嫔,更是为妹妹分担那深宫无形的千钧重负。
“嗯。”纳兰明珠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去吧。此事容我细细思量,你那边,务必慎之又慎。”
纳兰成德躬身退下,书房重归岑寂,只余纳兰明珠一人。烛火跳动,将他高大的身影投上墙壁,孤峭如崖。他踱至窗前,负手而立。深宫阴影、耿藩凶险、朝堂暗流、女儿恳求、儿子关切...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正被缚于网心。
如何在这惊心动魄的棋局中,为女儿求一丝心安,又不至将家族拖入万劫不复?每一步,皆需渊渟岳峙,如临深渊。案头信笺余烬,无声诉说着前路的莫测与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