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雪比除夕下得更密了些,鹅毛般的雪片子压得宫檐下的红绸都显出了几分沉甸甸的。
因着是正月初一,按祖制皇后需在辰时前率六宫嫔妃往慈宁宫请安,坤宁宫的晨省便提前到了卯时三刻。
才交卯时,坤宁宫前的丹墀上已落了层新雪,小宫女们正踮着脚清扫甬道。东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鎏金狻猊炉内沉水香袅袅升腾,熏得人昏昏欲睡。
芳仪半阖着眼倚在紫檀雕凤妆台前,累丝金凤冠搁在一旁,在烛光下映得她眼下淡青愈发明显。
霜月轻手轻脚打起珠帘:“主子,延禧宫张格格和兆佳格格已在廊下候了半刻了。”
芳仪懒懒掀起眼帘,铜镜里映出她微蹙的眉尖:“年节里原该多睡会子,偏生这些祖宗规矩,倒叫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她侧眸瞥了眼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这般雪天来得这样早,叫外人瞧见倒像本宫刻薄似的。”
她摆了摆手,吩咐道:“叫她们进来坐着等吧,炭盆烧旺些,别冻着了。”霜月刚要退下,又被唤住,“等等,将本宫新得的那对翡翠手炉也送去。”
岚翠捧着金约过来时,见芳仪对着镜中朝服蹙眉,便笑道:“主子昨儿穿这身时,万岁爷还夸凤穿牡丹的纹样衬您呢。”她熟练地调整着领约上的东珠,“您瞧这东珠的成色,整个后宫再找不出第二副。”
“就你嘴巧。”芳仪从妆奁里拈了支金镶玉步摇递过去,“本宫记得你生辰就在正月,赏你了。”
待芳仪扶着岚翠的手转过紫檀屏风时,外殿已乌压压坐了满屋子人,珠翠生辉,暗香浮动,唯有靠窗的黄花梨圈椅空着。
众妃见皇后驾到,霎时如风吹麦浪般矮了半截,满室环佩叮咚,在晨光中漾出粼粼碎影。
“都坐吧!”芳仪抬手虚扶,目光却落在那拉塔纳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那拉庶妃身子可还舒坦?本宫瞧着,这肚子怕是有八个月了吧?”
塔纳因身子沉重,不便起身,只得微微欠身回话:“回娘娘的话,确是八个多月了,托您的福,臣妾一切安好。”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腹侧,眉目间透着几分孕中的倦意。
芳仪颔首,眸中闪过一丝体恤:“这天寒地冻的,原不该叫你出来走动,但祖制如此,咱们也只能遵从。”她顿了顿,又道,“马佳氏尚在月子里,出不得门,今日便只能辛苦你替她尽一份孝心了。”
她转头吩咐岚翠,“去备本宫的软轿,一会儿让那拉庶妃坐着去,免得雪天路滑,磕着碰着。”
塔纳闻言,眼底浮起感激之色,连忙道:“臣妾谢娘娘体恤!”
芳仪转向众人:“昨儿个除夕,皇上开恩让妹妹们都见了见家人,想必都是欢喜的罢?”
婉仪闻言立即起身:“全赖皇后娘娘慈心。若不是您向皇上提议,臣妾们不知何时才能与家中亲眷共饮一杯团圆酒。这份恩情,臣妾们感念于心。”
圆姐捏着帕子掩唇一笑,杏眼弯弯:“说起来,咱们可不都是沾了婉仪姐姐的光?”她朝婉仪方向微微倾身,“若不是姐姐在娘娘跟前得脸,这恩典也落不到咱们头上。”
婉仪连忙摆手,耳坠上的珍珠轻轻晃动:“快别这么说,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她转向芳仪,姿态恭谨,“臣妾不过是顺着娘娘的心意行事罢了。”
芳仪轻笑一声,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告诫:“好了,这恩典到底是皇上下的。姐妹们记在心里就是了,莫要再推来让去的。”
完颜蔓儿不禁感慨:“说来还是李格格和钮钴禄格格最有福气,嫡亲的姑侄俩日日都能相见。昨儿个守岁时,我可是瞧见你们一处说笑呢!”
“哦?竟有这事?”芳仪眼皮未抬,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桑宁闻言甜甜一笑:“娘娘明鉴,不过是昨儿个贡橘没吃够,去姐姐那儿讨个橘子解馋罢了。”
芳仪唇角微扬,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你倒是个贪嘴的。既这么爱吃橘子,回头让内务府多送些到你宫里。”
殿内熏香袅袅,桑宁连忙起身行礼:“谢娘娘恩典!”她眼角余光瞥见圆姐微微颔首,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皇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满室笑语顿时一静,众妃不约而同地端正了坐姿。
芳仪凤目微垂,再抬眼时已敛去方才的温和,语气渐肃:“今儿个是元旦,待会儿还要去给老祖宗们请安,本宫便长话短说。”她指尖轻叩案几,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待会儿按位分列队,该怎么站、怎么行礼,你们心里都有数,莫要在老祖宗跟前出了笑话。”
“贴身丫头只许带一个,别乌泱泱一群人挤进慈宁宫,没得扰了老祖宗的清净。”她眸光微转,又添了句关切,“另外,妹妹们都把衣裳裹严实些,正月里天寒地冻的,若是冻出病来,大过年的请太医,反倒晦气。”
众妃闻言,纷纷低眉应声:“谨遵娘娘教诲。”
殿内炭火正旺,却掩不住窗缝渗进的丝丝寒意。芳仪拢了拢袖口,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动身吧。”
众妃嫔鱼贯而出,在坤宁宫前的丹墀下依序站定。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在众人织锦旗装上积了薄薄一层,珠翠点缀的旗头也染了霜白,却无一人敢抬手拂拭。
芳仪端立在最前,身后嫔妃按位分列作两排。宫女太监们执着宫灯、捧着暖炉,簇拥着这一列锦绣队伍向慈宁宫缓缓而行。
那拉塔纳端坐在四人抬的软轿中,轿顶垂下的杏黄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摇曳。透过轿帘的缝隙,她看见银装素裹的宫道与朱墙碧瓦交相辉映,远处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她抚着隆起的腹部,既感念皇后恩典,又为即将面见太后而指尖微颤。
行至隆宗门时,忽一阵朔风卷地而来,吹得众人衣袂翻飞。芳仪蹙眉拢紧狐裘披风,金线绣制的凤凰纹样在风中若隐若现。桑宁身侧的圆姐被寒风激得一个趔趄,桑宁立即不着痕迹地挨近半步,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姐姐且忍忍,过了这道门就到。”圆姐回握的手微微发颤,投来感激的一瞥。
队伍末尾忽起骚动。张桂姐踩到琉璃砖上的薄冰,整个人向前扑去。身旁宫女慌忙去扶,却带得自己臂间捧着的鎏金手炉“咣当”坠地,在青石地面上滚出老远,炉盖掀开,炭火在雪地上嘶嘶作响,腾起一阵白烟。
这一声脆响惊得前头几位贵人纷纷回首,芳仪转身时,鬓边金凤衔珠步摇荡出凌厉的弧线。
“正月里就这般毛手毛脚,”芳仪声音不重,却让周遭瞬间静了下来,“若是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张桂姐跪在雪地里连连叩首:“臣妾罪该万死!实在是这琉璃砖上结了薄冰...”
“住口!”芳仪凤目微眯,“自己不当心,倒怪起地砖来了?”她瞥了眼地上滚落的手炉,冷声道:“念在年节下,这次便罢了。往后行事若再这般轻狂定不轻饶。”这般言语随着呼出的白气消散在风雪中。
张桂姐谢恩起身时,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怨毒。她攥紧了袖中帕子,指节泛出青白。前头不知哪位贵人轻笑一声,像把刀子剐在她脸上。风雪渐急,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渐渐模糊在茫茫雪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