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回到自己宫中后,径直走向妆台,坐下后对着铜镜发起呆来。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如细瓷般光洁,唯有眼角一抹倦意,像是工笔画上晕开的淡墨。她伸手抚过镜面,指尖沾了层薄薄的香灰,今晨绯云才擦拭过的。
“主子用茶。”绯云捧着霁蓝釉茶盏近前,盏中碧螺春舒展如初春柳叶。茶烟袅袅升起,在镜面上晕开一片朦胧,将她的面容氤氲成水月观音般的慈悲相。
桑宁接过茶盏,却只是拿在手中,并没有喝的意思。她凝视着茶汤里沉浮的叶芽,忽然想起那年南苑初遇,玄烨亲手为她斟的太平猴魁。那时他说茶如人生,总要苦过才回甘。如今这盏碧螺春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倒真应了那句“红颜未老恩先断”。
“您...”绯云见茶面已凝了层薄脂,正要换新茶,却见主子倏然抬眸。铜镜里那双杏眼竟比案头供着的琉璃灯还要亮,惊得她倒退半步。
“绯云啊,你说这宫里的日子,是不是就像这茶,初尝时觉得清香,可喝得多了,便也只剩苦涩?”
绯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赔笑道:“主子,您别想太多了。这宫里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您且放宽心,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桑宁指尖轻叩镜面:“你瞧,这铜镜照人,原是要隔着层香灰才真切。”窗外暮色漫过朱墙,将她的侧脸镀上金边,倒比正午时分更添几分鲜活。
绯云怔怔望着主子腕间的镯子,晨起时泛着温润柔光的玉料,此刻竟在暮色中泛出几分暗淡浑浊。
“主子奴婢怎得会懂这些,只要主子日日开心,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傻丫头!”桑宁忽然轻笑,将茶盏搁在桌上,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凝重。她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凉。曾几何时,她以为真心能在这九重宫阙里种出格桑花,如今才明白,深宫里的情爱不过是琉璃瓦上的霜,看着晶莹,太阳一晒就没了踪影。
绯云上前收拾杯盏,却发现主子方才坐着的地方,锦垫上竟洇开个半圆的湿痕,像是有人悄悄哭过,又像是茶盏凝露浸的。绯云回头望去,见主子立在窗前的身影被暮光拉得很长,长得快要触到那幅未绣完的“二龙戏珠”图。
另一边,玄烨回到乾清宫后,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江西巡抚的折子,朱砂笔却在“民安物阜”四个字上悬了许久。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别处,脑海里全是桑宁那平静却又透着疏离的面容。以往桑宁看向他时,眼中总是满含深情与期待,可今日,那眼中的光芒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陌生的淡然。
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见皇上这般模样,心中暗暗揣测,却也不敢多问。
“万岁爷...”梁九功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见皇上目光凝在博古架那尊青玉仕女像上,那眉眼,活脱脱是初入宫时的钮钴禄格格,亦或是说像福佑寺内的某个人。
过了一会儿,玄烨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梁九功,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转而望向窗外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梁九功心中一惊,赶忙躬身回道:“皇上圣明,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天下百姓,岂会有错。”
玄烨摆了摆手,轻叹道:“朕问的不是国事,是朕与钮钴禄格格之间的事。朕是不是因为后宫佳丽众多,而忽略了她的感受?”
梁九功心中了然,却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皇上,后宫妃嫔众多,难免会有所疏忽。不过,钮钴禄格格向来知书达理,想必不会怪罪皇上的。”
玄烨微微皱眉,神色有些懊恼:“她若怪罪,朕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可她今日那般平静,朕反倒觉得有些心慌。”
梁九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皇上,只能沉默不语。玄烨沉思片刻后,起身说道:“罢了,朕出去走走。”
玄烨信步走出乾清宫,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御花园。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御花园的月色比宫里别处都要清冷。
他沿着小径缓缓走着,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与桑宁相处的点点滴滴。曾经,桑宁在御花园中翩翩起舞,那灵动的身姿仿佛还在眼前;他们一起在亭中吟诗作画,欢声笑语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可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走着走着,玄烨来到了桑宁之前驻足的那株垂丝海棠下。他抬头望去,只见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仿佛能感受到桑宁刚刚留下的温度。
就在这时,他发现垂丝海棠的树影里,有什么东西泛着莹润的光。玄烨俯身拾起,掌心顿时传来熟悉的凉意。这玉佩正是桑宁腰间佩戴的那枚,想必是刚刚她转身离开时不慎掉落的。
玄烨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夜风拂过树梢,几片花瓣飘落在玉佩上,想起那日太医诊脉时说,桑宁近来夜不能寐,总爱对着月亮发呆。
“万岁爷,起风了...”梁九功捧着斗篷过来,却见皇上对着月光举起玉佩。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玄烨拢了拢袖中的玉佩,温润的玉料上还残留着那人肌肤的温度。
东六宫的一扇茜纱窗内,烛火将佳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她正抬手取下鬓边的碧玉蜻蜓簪,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在烛光中泛起绸缎般的光泽。
此刻的永和宫内,桑宁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丝绦。夜风送来御花园残存的桂花香,却再难寻见当初那个在花树下为她折枝的少年天子。
“主子,该歇息了.”绯云轻声提醒,却见主子望着天边的缺月出神。那轮明月被云翳半掩,恰似她此刻欲说还休的心事。桑宁闭了闭眼,任夜风拂过面颊,带走眼角未落的湿意。
而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玄烨仍伫立原地。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基化门的宫墙下。
梁九功捧着玄狐斗篷不敢上前,只见帝王手中紧握的玉佩在月色下泛着柔光,玉上那抹朱砂沁宛如一滴凝固的相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