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格霍恩办公室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天花板，暖黄色的灯光流淌在每个人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蛋奶酒香、烤栗子的焦香以及上百种昂贵香水混杂的气息。欢快的圣诞颂歌在谈笑声与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叮当声里穿梭。阿尔文·莱斯特兰奇安静地坐在壁炉旁一张高背绒面扶手椅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壁炉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却无法真正温暖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它们如同冬日冻结的黑湖湖心，平静，深邃，倒映着满室的浮华，却一丝涟漪也无。左眼角那道细长的疤痕在火光下泛着微光。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衬冰冷的布料，隔绝着外面令人窒息的暖意和嘈杂。他并非厌恶这份热闹，只是它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周遭隔开。他早已习惯这种疏离，如同习惯呼吸。
直到那个身影闯入这片喧嚣的中心。
德拉科·马尔福被斯拉格霍恩亲热地揽着肩膀，几乎是簇拥着来到最明亮的灯下。铂金色的发丝在暖黄的光晕中流转着液态黄金般的光泽，映衬着他无可挑剔的、属于马尔福继承人的矜持微笑。他穿着剪裁极佳的墨绿色天鹅绒礼服，身姿挺拔，灰蓝色的眼睛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回应着斯拉格霍恩热情的夸赞和周围艳羡的目光。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陈列在最耀眼展台上的稀世珍宝。
阿尔文的目光穿透晃动的人影和缭绕的烟雾，精准地落在德拉科身上。没有惊叹，没有渴望，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苛刻的审视，如同魔药大师在评估一份成分复杂的药剂。傲慢，尖锐，被宠坏的娇气，骨子里浸透的纯血优越感，对父亲意志的过度依赖，甚至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被保护得太好而显得天真的脆弱……这些特质，在阿尔文过往为“合适伴侣”构建的隐形标尺上，每一条都足以构成致命的否决。他曾笃信，能站在他身侧的人，必须拥有与他匹敌的坚韧意志，洞悉黑暗的清醒，以及一份不受任何情感或外力动摇的绝对理智。一个真正的同盟者，而非需要分心照拂的……存在。德拉科·马尔福，显然与那蓝图中的剪影毫无重合之处。
然而，当德拉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掠过阿尔文所在的阴影角落时，那灰蓝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抑的空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阿尔文冰封的审视。阿尔文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德拉科完美的面具上投下一道极淡的阴影，阿尔文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一种陌生而危险的悸动，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
* * *
魔药课的地下教室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古怪气味，坩埚咕嘟作响的声响在石壁间回荡。阿尔文站在自己的操作台前，银灰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坩埚里变幻的液体，左手稳定地添加着月长石粉末，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他习惯性地用左手调整着搅拌棒的角度，右手则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细微的魔力波动。周围学生的窃窃私语和偶尔的失误惊呼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莱斯特兰奇先生，你的专注力令人印象深刻。”斯拉格霍恩教授圆润的声音带着赞许在阿尔文身边响起，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这锅缓和剂的成色堪称完美！完美的珍珠母光泽！”
阿尔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德拉科正皱着眉，盯着自己坩埚里那锅呈现出可疑墨绿色的粘稠液体，薄唇紧抿，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烦躁。他泄愤似的用力搅了一下，液体溅出几滴，落在光滑的黑曜石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啧。”德拉科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随手将搅拌棒丢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铂金色的头发，几缕发丝不听话地翘起，破坏了他一贯的精致感。他放弃了似的靠在高背椅里，抱着手臂，侧脸线条紧绷，像个赌气的孩子。
阿尔文的脚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移动。他无声地绕过几个操作台，停在德拉科身边。没有询问，没有客套，他直接拿起德拉科丢下的搅拌棒，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拨弄了一下坩埚下方的火焰调节阀，将过旺的蓝色火苗压成温和稳定的橘黄。接着，他极其自然地拿起德拉科的操作台上被冷落的一小碟研碎的独角兽角粉末，用银质小勺极其精准地取了三克，手腕轻抖，粉末均匀地撒入那锅墨绿色的液体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德拉科惊愕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撞进阿尔文平静的银灰色眸子里。
“顺时针，七圈半，匀速。逆时针，一圈，停三秒。再顺时针，五圈。”阿尔文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公式，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放下银勺，将搅拌棒塞回德拉科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德拉科微凉的皮肤。那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德拉科下意识地握紧了搅拌棒，依言操作。坩埚里那锅令人绝望的墨绿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向一种柔和的、带着珍珠光泽的淡紫色转变。德拉科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坩埚里流转的光华，也映着阿尔文专注的侧影。一种奇异的、安静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隔绝了周围的药味和噪音。阿尔文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德拉科笨拙却认真地按照他的指示操作，那专注的侧脸褪去了平日里的傲慢，竟显出一种近乎纯粹的认真。阿尔文的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
* * *
天文塔顶的风，总是带着黑湖特有的湿润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夜幕低垂，星河浩瀚，如同碎钻撒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阿尔文靠在冰冷的垛口，微卷的黑发被夜风拂动，左侧那缕银丝在星光下格外显眼。他微微闭着眼，感受着这份远离尘嚣的宁静。身后传来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带着一丝犹豫。
德拉科在他身边停下，挨着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两人之间隔着几英寸的距离。他身上淡淡的青苹果清香混合着少年人清爽的气息，在微凉的夜风里飘散开来，悄然侵入阿尔文周身冷冽的松木与旧书页构筑的气息领域。
沉默在星光下流淌，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稳。阿尔文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放松下来的气息，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马尔福伪装后的、真实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令人排斥。他缓缓睁开眼，银灰色的眼眸转向德拉科。德拉科也正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在星光下像两泓清澈却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清晰地映着阿尔文的影子，没有防备，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被这静谧夜色浸染的柔和。
阿尔文的心跳，在那一刻，清晰地、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星夜的蛊惑和某种深埋心底的渴望，无声地攫住了他。他的目光落在德拉科微启的、色泽浅淡的唇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夜风的低语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阿尔文微微侧过头，试探地、极其缓慢地向那片温热靠近，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德拉科没有动，只是灰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阿尔文靠近的脸庞，映出他银灰色眼眸深处那片冰层下翻涌的、滚烫的暗流。那暗流如此汹涌，几乎要将德拉科溺毙。德拉科的呼吸骤然停滞，身体僵硬，却没有后退，没有躲闪。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灰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阿尔文眼中那片燃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潭。
就在阿尔文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温热的前一瞬，德拉科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预感到某种巨大的冲击，又像是献祭般地等待。然而，预期的触感并未到来。
阿尔文硬生生地停住了。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恐惧如同淬毒的匕首，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所有沸腾的冲动和滚烫的渴望。这恐惧并非源于对德拉科反应的担忧，而是来自更深、更黑暗的源头。
他看到了未来。一个没有他阿尔文·莱斯特兰奇的未来。
德拉科·马尔福，这个骨子里依旧带着天真的娇气、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有时甚至显得愚蠢的男孩，这个被他那该死的父亲保护在象牙塔里、对真正的黑暗与人心险恶认知浅薄的大少爷……一旦离开了他阿尔文的视线和羽翼，会怎样？
谁会在他魔药实验再次失败、炸了半个操作台时，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替他收拾残局，精准地指出每一个被忽略的细节？谁会在他因为家族责任和内心挣扎而彻夜难眠、烦躁地扯乱铂金色头发时，只是安静地递上一杯加了双份薄荷的提神药剂？谁会在那些觊觎马尔福财富与地位的鬣狗们露出獠牙时，用最优雅也最致命的方式，让他们彻底消失，连一片衣角都不会让德拉科沾上血腥？谁会……谁会像他一样，看穿德拉科所有刻薄的言语和傲慢姿态下，那个茫然又渴望被真正理解的、笨拙的灵魂？谁会真正地、毫无保留地……珍视他？
这个念头带来的冰冷恐惧，瞬间冻结了阿尔文所有的热血。它比贝拉特里克斯的钻心剜骨更甚，比黑魔王无形的目光更令人窒息。他僵硬地停在距离德拉科唇瓣只有毫厘之遥的地方，呼吸粗重，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方才汹涌的暗流被一片死寂的荒芜取代。他猛地直起身，拉开了那危险的距离。
德拉科困惑地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情愫和一丝迷茫的失落。“阿尔文？”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尔文避开了他的目光，银灰色的眼眸望向塔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远处禁林模糊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极力维持的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空洞：“……风太大了。” 他转过身，黑色的长袍在星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几乎是逃离般，大步走下了天文塔的旋转楼梯，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地消失在黑暗的甬道深处，留下德拉科独自一人站在浩瀚的星空下，被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困惑包围。
* * *
风雪在城堡外呼啸，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废弃扫帚间的空气冷得如同冰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肺的寒意。狭小的拱窗外，是霍格沃茨被茫茫白雪覆盖的沉寂世界，铅灰色的天空低垂。
阿尔文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墙，身体的大部分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常年握魔杖留下的薄茧。壁炉的温暖，人群的喧闹，都与他隔着一道冰冷厚重的石墙。他习惯了这种冰冷的寂静，像习惯了自己血液里流淌的莱斯特兰奇的诅咒。
然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紧闭的门板之外，飘向走廊尽头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心。他能想象那里的景象：暖黄的灯光，斯拉格霍恩洪亮的笑声，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那个被众人簇拥的铂金色身影。德拉科此刻必定挂着完美无瑕的马尔福式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所有的恭维和试探。阿尔文甚至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他灰蓝色眼眸里那层礼貌的疏离，以及完美仪态下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景象本该让他感到疏离和漠然。可奇怪的是，此刻盘踞在阿尔文心头的，并非惯常的审视与冰封的理智，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钝痛的感觉。他摊开的掌心，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魔药课上，他握住德拉科手腕引导搅拌时，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残留着天文塔顶，德拉科身上青苹果气息混着少年汗意拂过他鼻尖的微热；更残留着那晚，他几乎吻上那片温热时，自己胸膛里疯狂擂动的心跳声。
他想起德拉科魔药失败时烦躁抓头发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幼兽；想起他被斯拉格霍恩夸赞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想起他偶尔在深夜公共休息室角落里，对着家族信件露出的茫然和疲惫……这些画面，这些细节，与他最初冰冷的“标准”清单上那些傲慢、娇气、脆弱的条目奇异而矛盾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一个鲜活的、完整的、让他无法移开目光的德拉科·马尔福。
阿尔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摊开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想抓住那些无形的、温暖的碎片。他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冻结的冰湖之下，翻涌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暗流——并非占有，而是守护。一种近乎虔诚的、带着绝望预感的守护。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构筑的、关于“合适伴侣”的冰冷堡垒，在遇到德拉科·马尔福的那一刻起，就在无声无息地瓦解、崩塌。那些严苛的标准，那些对等的要求，在这个铂金发色、灰蓝眼眸、脾气糟糕又带着孩子气的少年面前，变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那些坚持，只为能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沉默地替他解决一次魔药危机，或是无声地替他挡开一次走廊上的麻烦。
这份爱意，如同在冻土深处悄然燃起的火焰，越是炽热，越是让他看清了前路的艰难与自身的不祥。莱斯特兰奇的阴影，黑魔标记残留的冰冷联系，自身深陷泥沼的未来……每一样都像是悬在德拉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无法承诺未来，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安然度过下一个冬天。
阿尔文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他微微抬起头，望向拱窗外纷扬的大雪，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墙，落在那片灯火辉煌之中，落在那个人身上。心底那份沉甸甸的钝痛，渐渐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
既然无法承诺永恒，无法确保他离开后德拉科能遇到一个视他如命、护他周全的人，那么，就在命运允许的这段时光里，安静地陪着他吧。像影子守护着光，像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海浪。有多远，就走多远。珍惜此刻他呼吸的空气里有他的气息，珍惜能远远望见他在灯火下安然无恙的每一个瞬间。即使这陪伴终将结束，即使这温暖注定短暂如掌中融雪。
阿尔文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一句低语融化在扫帚间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温柔与决绝：
“下雪了…德拉科。”
“有些雪……是暖的。”
他摊开手掌，接住一片从破窗缝隙里飘进来的雪花。冰凉的晶体落在掌心，瞬间被体温融化，只剩下一小点湿痕。他握紧了手掌，仿佛想留住那点转瞬即逝的冰冷，又像是握住了那个在灯火阑珊处、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所有冰冷标准、只求能默默守护的、唯一的温暖。风雪在窗外呜咽，扫帚间内，只有一片冰冷的寂静，和一个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无声守护着光亮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