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山彻底变了天。
千亿投资的惊雷，把这座沉寂多年的山村炸得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巨大的工程机械沿着新拓宽的土路轰隆隆开进来，履带碾过的地方，枯草和碎石都仿佛焕发了第二春。戴着各色安全帽的人在村里穿梭，测量、放线、指挥，空气中弥漫着柴油、泥土和一种名为“希望”的躁动气息。
村委会门口临时支起的“叶家山生态农业园联合项目部”牌子下，人就没断过。叶来福老村长忙得脚不沾地，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指挥着几个壮劳力把印着“林氏集团赠”字样的新办公桌椅往里搬。他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皱纹里都填满了扬眉吐气。
“三爷，您瞅瞅！这图纸！全自动温室！恒温恒湿！以后冬天都能种水灵灵的黄瓜！”叶来福指着墙上挂的巨大规划图，唾沫横飞地对族老叶三爷介绍，手指激动得直哆嗦，“还有这边，现代化养殖区！以后咱村的猪，那住的比人都好！”
叶三爷拄着拐棍，眯着眼仔细端详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方块，捻着山羊胡，半晌才“嗯”了一声：“大手笔啊…就是不知道，这泼天的富贵，落下来砸得实不实。”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外面轰鸣的压路机，带着历经世事的审慎。几个半大小子围着那庞大的机器又怕又兴奋地打转，被司机笑着呵斥开，引来一片哄笑和更大胆的试探。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门口，刘红英的嘴皮子就没停过。她磕着瓜子，把“千亿”这个数字翻来覆去地嚼，唾沫星子都快把眼前几个听得入神的老嫂子喷湿了：“你们说，这得是多少钱？堆起来怕是比咱叶家山还高吧？啧啧，林氏集团…那得是多大的老板？听说那林助理，就是林老板的亲妹妹！人家那气派…啧啧，电视里的明星都没她好看！”她眼风扫过不远处低头走过的叶梦情，故意拔高了点声音，“哎，梦情啊！你家倾城可真是傻人有傻福，掉进福窝窝里了！这下可好了，你跟着享福吧！”
叶梦情怀里抱着小凤，手里牵着小宝，正要去给果园浇水。她闻声只是对刘红英和几位婶子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疲惫的笑：“婶子说笑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小宝被小卖部花花绿绿的糖纸吸引，扭着小身子想过去，被叶梦情轻轻拽住：“小宝乖，跟妈妈去给果果浇水水。”
小凤趴在她肩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小卖部门口喧闹的人群和那个巨大的、轰隆隆作响的“铁疙瘩”（压路机），小嘴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回到相对清净的自家小院，叶梦情才松了口气。院墙已经重新砌好，比原来更高更结实，新刷的白灰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后院果园里，新栽的果树苗在灵泉水的滋养下，舒展着嫩绿的叶片，生机勃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是一款崭新的华伪手机，屏幕光洁如镜，边缘圆润，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质感。这是不久前，王胜男以“林氏集团员工福利”的名义塞给她的。
“嫂子，倾城哥现在这样，家里有什么事联系起来也方便。这手机是公司配发的，有内部优惠，便宜，你就拿着用，别推辞。” 王胜男当时是这么说的，笑容真诚，让人无法拒绝。叶梦情知道这“便宜”肯定是托词，这手机一看就不便宜。她本来不想收，但看着自己那个屏幕裂得像蜘蛛网、打电话都经常断线的旧手机，再看看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们，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实用的“福利”。此刻，这价值三千九百九十九元的新手机安静地躺在口袋里，是她与这个正在剧变的世界连接的新工具，也是那个“傻”丈夫背后家庭无声照拂的证明。
王胜男正站在金丝楠木下，和龙傲雪低声说着什么。龙傲元则在院角，用一把小锉刀仔细打磨着一块木头，似乎在做什么小玩意儿。看到叶梦情回来，王胜男脸上立刻露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林胜男”的亲近笑容。
“嫂子回来了？小宝小凤没被外面那些大机器吓着吧？”她迎上来，很自然地伸手想逗逗叶梦情怀里的小凤。
小凤却把小脸一扭，紧紧埋在妈妈颈窝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瞧着王胜男。小宝则对王胜男没兴趣，他的注意力全被龙傲元手里的木头吸引了，松开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地就往那边走，嘴里含糊地喊着：“元…元…要！”
龙傲元立刻放下锉刀，把那块打磨光滑、隐约看出是只小狗形状的木头递给小宝，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很小心。小宝立刻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咯咯笑起来。
“没事，孩子们就是看个新鲜。”叶梦情把小凤往上托了托，走到井边放下水桶准备打水浇园。
王胜男跟了过来，目光落在叶梦情沾了些泥灰的外套口袋上（那里放着新手机），眼神微微一动。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那个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深蓝色的硬质卡片。
“对了嫂子，差点忘了正事。”王胜男的声音放得很自然，带着点“办事不力”的歉意，“这是我哥…呃，是倾城他家里，之前让我替他保管的一张银行卡。是他自己以前攒的一点零花钱。现在他在这里安家了，这钱自然该交给嫂子保管，贴补家用。” 她把那张印着“汉农银行”和烫金VIp字样的卡片递到叶梦情面前。
叶梦情愣了一下，看着那张卡，没立刻接。林倾城家里给的？零花钱？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蹲在猪圈旁边，兴致勃勃地拿着一根小树枝，试图去戳小猪崽湿漉漉鼻子的丈夫。他全神贯注，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这…不太好吧？”叶梦情有些迟疑，“倾城他…现在这样，也用不着钱。家里现在卖桃子也能有点进项，够用。” 她想到自己新手机支付软件里那卖桃子攒下的几千块钱，觉得这才是踏实的。
王胜男不由分说地把卡塞进叶梦情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对方掌心薄薄的茧子，语气带着不容推拒的亲昵：“嫂子，你就拿着吧！这是他家里人的意思，也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点心意。密码是倾城生日，后面六个零，好记！钱不多，就是点心意，买点好吃的给孩子们，或者给家里添置点东西都行。放我这儿，反倒不合适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了些，“这也是林先生交代的。”
“林先生”三个字，让叶梦情心头微微一凛。那位远在海外、能量通天的林氏掌舵人。她握着那张冰凉坚硬的卡片，感觉它沉甸甸的，像块烙铁。零花钱…能有多少？几千？上万？她实在想象不出那位林先生口中的“一点心意”会是什么概念。
“那…谢谢胜男，也替我谢谢林先生。”叶梦情不再推辞，把卡片小心地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与新手机分开放），还下意识地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出来。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这笔“零花钱”。
傍晚，哄睡了两个精力耗尽的小家伙，叶梦情才有空坐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下，拿出那张深蓝色的卡片仔细端详。卡片质感极好，边缘光滑，在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和她平时用的普通储蓄卡完全不同。
她想起王胜男说的密码。林倾城的生日？她努力回忆着结婚证上的信息，好像是…十二月十二号？？她拿出那个崭新的华伪手机，屏幕在灯光下清晰明亮。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微颤地点开应用商店，下载了汉农银行的App。登录界面简洁专业，她颤抖着手指输入卡号，然后在密码框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1、2、1、2、0、0。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是要撞出来。她甚至有点想笑自己，紧张什么？最多也就是几万块吧？这新手机运行流畅，屏幕上的圆圈只优雅地转了两圈。
然后，账户余额那一栏，清晰地跳出了一长串数字。
叶梦情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抬手揉了揉。
高清的屏幕显示没有任何变化。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悬停在光滑的屏幕上，一个一个地数着那些冰冷的、排列整齐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前面是9。
后面跟着一串9。
她屏住呼吸，指尖几乎要碰到屏幕，从左向右，极其缓慢地移动、默数：
9…9…9…9…9…9…9…9…9…点…后面还有两位：99。
她僵在那里，指尖冰凉，血液却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顶。
九位数。
小数点前面，是九个9！
99,999,999.99
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九毛九？！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她慌忙攥紧，冰凉的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手心里全是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那串长得令人眩晕的数字在高清的屏幕上疯狂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零花钱？贴补家用？买点好吃的？
九千九百九十九万？！
这哪里是零花钱！这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天文数字！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瞬间将她那点靠着卖桃子积攒起来的、存放在新手机支付软件里的踏实感吞噬得干干净净。她感觉浑身发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薄薄的卡片和握在手里的崭新手机，此刻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咿呀…” 里屋传来小凤睡梦中模糊的呓语。
这细小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叶梦情脑中那团混乱的迷雾。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慌乱地按灭了手机屏幕，那刺眼的数字瞬间消失，留下一片深邃的漆黑。她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床上两个熟睡的小天使。小宝踢开了小被子，露出肉乎乎的小肚子。小凤则侧着身，小手攥成小拳头放在脸旁，睡得香甜安稳。
叶梦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狂乱的心跳。她俯身，轻柔地帮小宝盖好被子，指尖拂过他温热柔软的脸颊。然后，她走到那个自己陪嫁带来的、上了锁的旧樟木箱子前，蹲下身，用有些发抖的手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放着些她母亲留下的旧物，几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还有家里所有重要的证件和一点现金。她把那张深蓝色的卡片拿出来，又看了一眼，那冰凉的触感再次让她心头一悸。她飞快地将卡片塞进一个装着旧照片的硬壳笔记本夹层里，再把笔记本深深埋进箱子最底下，上面用几件厚衣服严严实实地盖住。最后，“咔哒”一声，锁头落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稍微踏实了一点，仿佛把那个令人窒息的巨大数字也一同锁进了黑暗深处。她背靠着冰冷的樟木箱子滑坐到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妈…我该…怎么办？” 她在心底无声地问，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屋外，工地上夜班施工的微弱噪音隐隐传来，提醒着她外面那个正在被千亿资本重塑的世界。而她口袋里装着价值近四千元的新手机，箱底锁着近亿的“零花钱”，守着两个懵懂的孩子和一个“傻”丈夫，只觉得前路一片迷雾重重。
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林倾城似乎是起夜，脚步声笨拙地穿过堂屋，走向后院厕所的方向，踢到了小板凳，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紧接着是他含糊不清的嘟囔：“唔…凳凳…绊脚…”
这熟悉的、带着傻气的动静，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叶梦情心头的冰冷和沉重。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她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那个在昏暗光线里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高大身影。
“倾城，小心点。”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倾城闻声转过头，朦胧的睡眼在黑暗中看向她站立的门口方向，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傻笑：“小姐姐…还没睡…”
“嗯，这就睡了。”叶梦情应道，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这傻乎乎的笑容撬开了一丝缝隙。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至少此刻，这个家，这两个孩子，这个需要她照顾的“傻”丈夫，是真实的，是她能抓住的。她走过去，牵起他宽厚却显得笨拙的手，“走吧，回去睡觉。”
林倾城顺从地被她牵着，亦步亦趋地走回里屋。躺下后，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朝着叶梦情的方向侧过身，一只手臂无意识地搭了过来，带着温热的体温。叶梦情没有像往常那样轻轻推开，反而往他身边靠了靠，将自己冰凉的手塞进他温热的掌心，仿佛汲取着某种安定的力量。
黑暗中，林倾城“茫然”的眼眸睁开一线，感受着掌心那微微颤抖的冰凉，和妻子身上传来的紧绷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拢了手指，将那微颤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粗糙的掌心里，笨拙地、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咕哝：“小姐姐…暖…”
叶梦情闭上眼，一滴泪无声地滑入鬓角，紧绷的身体却在这笨拙的温暖和那声含糊的“暖”中，一点点放松下来。外面的世界惊涛骇浪，至少在这一方小小的炕上，在这交握的手掌传递的温度里，她还能守住片刻的安宁。她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枕头，另一只手悄悄伸到枕下，紧紧握住了那个崭新的华伪手机。手机外壳冰凉光滑，里面存着她卖桃子的收入记录。那上面的数字很小，小得可怜，却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而箱子深处那张卡代表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如同沉睡在深渊中的巨兽，暂时被锁链束缚。
夜还很长，风穿过新砌的院墙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猪圈里的小猪崽在睡梦中发出满足的哼唧声。叶梦情在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和孩子们细微的梦呓中，一手紧握着代表新生活的手机，一手感受着丈夫掌心的温暖，疲惫又清醒地睁着眼，直到窗纸透出第一缕灰白。箱底的巨兽尚未苏醒，但它的阴影，已然笼罩在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