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九月的风已经带上了秋日的凉意,却吹不散这间会议室里的沉闷。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倒映着一张张或严肃,或审视,或漠然的脸。
澄真端坐其中,一身三一门的青色道袍,在一众深色西装与各派掌门的华服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能清晰地听到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
也能感受到身侧,术字门门主陈伯庸投来的,那道夹杂着贪婪与幸灾乐祸的目光。
主位上,那位姓王的官方代表清了清嗓子。
他约莫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笑容温和。
“诸位道长,掌门。”
“今日请各位来,是为商讨‘三年协约’期满后的续约事宜。”
王代表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三年来,有赖于各派的鼎力支持,异人界的秩序稳定,成果斐然。”
他特意将目光投向澄真。
“尤其是三一门,开设外门,广纳贤才,为国家在许多特殊领域,解决了大问题。”
“我们对此,深表感谢。”
澄真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他知道,真正的话题,现在才要开始。
果然,王代表话锋一转。
“三一门的外门制度,无疑是成功的。”
“它为我们探索异人力量如何更好地服务社会,提供了一个宝贵的范本。”
“因此,经过我们内部的审慎研究,我们有一个提议。”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确保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我们希望,能将三一门的‘外门对接制度’,正式纳入国家的法律监管框架之内。”
“由官方牵头,三一门提供技术支持,建立一套标准化的异人培训与派遣体系。”
“如此一来,既能保证力量的正当使用,也能让三一门的理念,惠及更广大的范围。”
“这,是于国于民,于整个异人界,都有益的大好事。”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澄真身上。
陈伯庸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将三一门的核心技术纳入官方框架。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看似是荣誉,实则是枷锁。
澄真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握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主位的王代表,以及在座的各派同道,一一稽首。
“王代表的提议,贫道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三一门自立派之日起,便以‘护道’为己任。”
“助国安邦,亦是分内之事。”
“三年来,外门弟子奔赴各地,镇妖邪,守边疆,从未有过半分推诿。”
澄真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但仙门有仙门的规矩。”
“俗法有俗法的界限。”
“我三一门,虽助国,却不受俗法左右。”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王代表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澄真道长的意思是?”
“我门派核心功法,乃立派之本,绝无可能与外人共享。”
澄真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但外门所修的灵技,可以教。”
“事实上,我们一直在教。”
他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轻轻放在桌上。
砰。
一声轻响,却仿佛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这是三年来,我三一外门弟子在各地执行任务的功绩簿。”
澄真没有去看王代表,而是将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掌门。
“第一年,外门弟子三百七十二人,协助西疆镇守军,清剿盘踞于昆仑山脉的妖物一十三起,重伤二十七人,牺牲三人。”
“第二年,外门弟子增至八百一十五人,协助北境巡查队,于戈壁风雪中追猎越境大妖,重伤六十四人,牺牲九人。”
“第三年,外-门弟子一千五百余人,镇守东南沿海,抵御海中邪祟侵扰,大小战事近百起,重伤一百一十二人,其中有三十四人经脉受损,终身无法再进一步。”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只是在念着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但这些数字背后,是鲜血,是牺牲,是三一门用行动换来的尊严。
“这些灵技,早已在实战中传授给了并肩作战的军士。”
“这些功绩,也早已记录在国家的档案里。”
“王代表所说的‘标准化’,我三一门,用三年的时间,用数百名弟子的血汗,已经做到了。”
“我们不需要被纳入框架。”
“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框架的一部分。”
澄真说完,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王代表的金丝眼镜后,闪过一丝不易察服的锐利。
他正要开口,用“大局”、“纪律”这样的话语来反驳。
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阿弥陀佛。”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坐在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的一位老道。
他身穿龙虎山天师府的监察使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可他一睁眼,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王代表所言,贫道能理解。”
老道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但澄真道友所为,贫道亦能理解。”
他将目光转向澄真,微微颔首。
“成仙非邪,正派传承亦可助国。”
“龙虎山虽不问世事,却也时常收到边军的来信。”
老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西疆镇守军的李将军,在信中对三一门弟子赞不绝口,称他们是‘以身护国的真修士’。”
“北境巡查队的张队长,也说三一门的弟子,比最悍不畏死的兵卒,还要勇猛。”
他顿了顿,看向王代表。
“贫道以为,评价一个门派,不应只看它的功法是否公开,更应看它的弟子,做了什么。”
“三一门这三年所做之事,有目共睹。”
“这份功绩,这份声望,比任何法律条文,都更有约束力。”
龙虎山天师府。
这五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倒一切质疑。
王代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头。
“天师府的前辈所言极是。”
“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
一场针对三一门的风暴,就此被化解于无形。
澄真收起那份沉甸甸的功绩簿,起身向龙虎山的老道长深深一揖。
老道坦然受之,只是回了一个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更深远的意味。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
术字门的陈伯庸走过澄真身边时,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形意门的掌门王升,却走上前来,对着澄真抱了抱拳。
“澄真道友,三一门,好风骨。”
澄真回了一礼。
“王掌门过誉。”
一场会议,人心百态,尽显无疑。
澄真走出大楼,看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掌门闭关前曾说,十年蛰伏,是为磨剑。
如今看来,这把剑,尚未完全出鞘,其锋芒,便已让天下侧目。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